陆信走后的日子,像用钝刀子割肉,慢,却一下下都带着实感。寒气一天比一天重,井台边结的冰,早上要用斧头背才能敲开。破屋四处漏风,晚上睡觉,盖着两床被子外加陆信的军大衣,还是冻得缩成一团,天亮时脚丫子还是冰凉的。
草编成了苏宁唯一的取暖方式和精神寄托。手指冻得跟胡萝卜似的,又红又肿,碰到冰冷的竹篾,钻心地疼。她就烧点温水,把手泡暖和了再编。油灯也不敢多点,怕费油,就着豆大的一点光,眼睛熬得又干又涩。但她不敢停,只有手里不停地编着,听着竹篾摩擦的窸窣声,心里那点空落落的感觉才能被暂时填满。
她编的东西越来越精细。不再满足于筐篓盒罐,开始尝试编带复杂花纹的杯套、隔热垫,甚至照着脑海里那点模糊的记忆,编了个小小的、可以开合的蝈蝈笼子,虽然北方冬天根本没有蝈蝈。这些精巧的小玩意儿,在王老头那儿竟然很受欢迎,比实用器具卖得还快些,价钱也能往上抬一点。王老头啧啧称奇,说城里人就喜欢这调调。
这点微薄的收入,是苏宁能紧紧抓在手里的底气。她用卖蝈蝈笼的钱,去供销社称了半斤最便宜的散装红糖。每天冲一杯滚烫的红糖水喝下去,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算是这苦寒日子里唯一的甜头和奢侈。
这天下午,天色阴沉得像块脏抹布,看样子要下雪。苏宁刚插好门栓,院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不轻不重,却带着点不容拒绝的意味。
“小宁,开门,是我。”一个略显尖利的女声传来,是大伯母周桂兰。苏金宝的娘,李大花的妯娌,在苏家也是个厉害角色。
苏宁心里一紧。陆信才走半个月,这就找上门了?她定了定神,走到门后,没开门:“大伯母,有事吗?天冷,我就不请你进屋了。”
周桂兰在外面哼了一声:“怎么?现在门槛高了?自家人都不让进了?开门,有正经事跟你说!”
苏宁犹豫了一下,还是拔开了门栓。周桂兰裹着一件半旧的藏蓝色棉袄,脸颊被风吹得通红,一进门,眼睛就像探照灯似的在屋里扫来扫去,尤其在灶台和那个上了锁的破木柜上停留了好一会儿。
“呦,一个人在家,收拾得还挺利索。”周桂兰皮笑肉不笑地说着,自顾自地走到灶台边,伸手摸了摸冰冷的锅盖,“这大冷天的,就吃这个?”她瞥见了碗里剩下的半块冷红薯。
苏宁没接话,只是站在门口,冷风从敞开的门灌进来,她拢了拢衣襟:“大伯母,有啥事你就直说吧。”
周桂兰转过身,双手揣在袖筒里,脸上堆起假笑:“小宁啊,你看,信子这一去修水库,家里就剩你一个人,多不容易!你娘(指李大花)身子一直不利索,你哥(苏金宝)也是个不顶事的,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听说你编那筐啊篮的,能换点钱?你看……能不能先借点给家里应应急?等开春你哥找了活计,一准还你!”
果然是为了钱来的!苏宁心里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大伯母,你听谁说的?我就是瞎编着玩,换几个零钱买盐买火罢了。陆信走的时候是留了点钱,可那都是买口粮的,动不得。修水库的补贴,也得等他回来才能拿到。我现在也是紧巴巴的,实在拿不出钱来。”
周桂兰脸上的笑瞬间垮了下去,声音也尖刻起来:“苏小宁!你少跟我哭穷!村里谁不知道你现在能挣钱了?连供销社都收你的东西!你爹娘白养你这么大了?现在家里有难处,你就眼睁睁看着?你还有没有点良心?”
她的声音又高又急,唾沫星子都快喷到苏宁脸上。
若是以前那个苏小宁,怕是早就被这阵势吓住,哭着掏钱了。但现在的苏宁,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等她说完了,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大伯母,我出嫁的时候,家里给了我什么,你心里清楚。我跳河差点死了的时候,家里又是什么态度,你也明白。现在我跟着陆信,好不容易能把日子往下过,你们不说帮衬一把,反倒一次次上门要钱。这钱,我是没有。就算有,那也是我和陆信起早贪黑、一口一口省下来的,凭什么给你们?”
她顿了顿,目光直视着周桂兰变得难看的脸色,语气更冷了几分:“至于良心?我苏小宁的良心,只对对我好的人。你们要真揭不开锅,就去找大队,找政府申请救济。找我一个出嫁的姑娘,没用。”
周桂兰被她这一番连消带打的话噎得脸色铁青,指着苏宁的鼻子,你了半天,没说出句整话。她没想到,这个以前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侄女,现在嘴皮子这么利索,心肠这么硬!
“好!好你个苏小宁!攀了高枝就不认穷亲戚了是吧?你给我等着!”周桂兰撂下狠话,气冲冲地摔门而去。
院门“哐当”一声巨响,震得屋檐下的冰棱都掉了好几根。
苏宁站在门口,看着周桂兰消失在寒风里的背影,胸口剧烈起伏。不是害怕,是气的。这家人,就像附骨之蛆,甩都甩不掉!
她重重地关上门,插好门栓,背靠着冰冷的木门,深吸了几口气,才把那股翻腾的怒气压下去。
不能生气,生气就输了。日子是自己的,得往前看。
她走到灶台边,把那块冷红薯吃完,又灌了几口凉水。然后,坐到油灯下,拿起那只纳了一半的鞋底,一针一线,用力地扎下去。
针脚细密而结实,就像她此刻的决心。
夜里,果然下雪了。鹅毛般的雪片无声地飘落,覆盖了田野、道路和屋顶。世界一片洁白,寂静无声。
破屋里,油灯如豆。
苏宁就着灯光,把最后几针收完,一只厚实耐穿的千层底布鞋终于做好了。她把鞋子拿在手里,看了又看,想象着陆信穿上它的样子。
然后,她找出一张干净的草纸,又翻出半截铅笔头——这是陆信以前不知从哪儿捡来的。她趴在炕沿上,借着微弱的光,开始写信。
“陆信,家里都好,草编生意都挺稳定的。前段时间我给你做了双鞋,现在鞋已经做好了,等你回来穿。钱够用,别惦记。你自己当心。”
寥寥数语,写写停停,用了很久。
她把信纸仔细折好,和那双新布鞋包在一起,放在枕头底下。仿佛这样,就能离他近一点。
雪光映着窗纸,屋里比平时亮堂些。
苏宁吹熄了灯,躺在冰冷的被窝里,怀里紧紧抱着那双鞋和那封信。
外面风雪呼啸,屋里冷得哈气成霜。
但她的心,因为有了这份默默的等待和遥远的牵挂,似乎也生出一点点微弱的暖意,支撑着她,度过这漫漫长夜。
冬天还很长。
但她知道,只要熬过去,春天总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