订单的缓慢增长,像逐渐汇入溪流的细小支流,虽未成汹涌之势,却持续地带来收益与风险。冷月苑的开销因此宽裕了些,至少每日的餐食里,偶尔能见些荤腥,炭火也能足量供应,不必再像过去那般拮据地计算着每一块炭的燃烧时间。
这日清晨,云舒正于西厢房内,耐心地教小荷使用一杆小巧的戥子,精确称量每一份积雪草原料的重量。“标准化须从源头抓起,”她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尤其是药效核心的成分,绝不能凭手感估算。”
小荷学得认真,鼻尖沁出细汗,小心翼翼地将称好的药材倒入标记好的纸袋中。院内,阿福正按照云舒新画的图纸,忙着将更大的蒸馏罐就位,李四则在旁帮手,吭哧吭哧地搬运着柴火。一切看似井然有序,朝着积极的方向发展。
突然,院门外传来一阵尖锐刺耳的喧哗声,如同利刃划破了苑内平静的氛围。
“好你个吃里扒外的狗奴才!偷东西偷到主子库房里来了?真是胆大包天!” 是赵侧妃身边大丫鬟春桃那极具辨识度的尖利嗓音,夹杂着李四惊慌失措的辩解声,却被更大的斥骂压了下去。
云舒神色一凛,放下手中药材,对小荷使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快步掀帘而出。
只见院门口,春桃正一手叉腰,一手死力揪着李四的耳朵,将他往外拖拽,脸上满是刻薄的得意。李四疼得龇牙咧嘴,却又不敢大力挣扎,只得连声求饶。周围已有几个闻声而来的仆役,远远站着窥探,交头接耳。
“何事喧哗?”云舒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沉静的气度,让现场的嘈杂为之一滞。
春桃见云舒出来,立刻松开手,变脸般堆起虚假的笑意,敷衍地行了个礼:“给王妃请安。惊扰王妃了,实在是这奴才手脚不干净,竟敢偷拿库房里的上等当归!人赃并获,奴婢正要将这贼骨头扭送去侧妃娘娘那儿发落呢!”她说着,从身后小丫鬟手里拿过一小包药材,得意地晃了晃。
李四捂着通红的耳朵,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看向云舒,连连摇头:“王妃,小的没有!不是偷的!是……”
云舒目光扫过那包当归,又掠过春桃那张写满挑衅的脸,最后落在周围那些围观仆役的身上。她从那些低垂着眼睑、不敢直视、却又暗含关切与担忧的眼神里,看到了某种微妙的东西——那不仅仅是看热闹,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期待,以及深藏其下的、免死狐戚般的不安。他们或许都在想,今日是李四,明日又会是谁?这冷月苑好不容易带来的一点希望,是否如此轻易就会被掐灭?
瞬间,云舒明白了。散装的、无名的馈赠或销售,在这深宅大院之中,极易授人以柄,成为构陷的利器。今日是当归,明日或许是别的什么。没有名目,没有规制,便永远处于被动。
她心念电转,面上却不动声色,反而缓步上前,从春桃手中取过那包当归,仔细看了看,语气平淡无波:“哦,这当归。是我让李四去取的。怎么,侧妃姐姐连这个也要过问?”
春桃一愣,没料到云舒如此直接承认,强笑道:“王妃说笑了,若是您要用,自然使得。只是…这库房记录上并未见您院里的支取单子,这奴才又鬼鬼祟祟…”
“记录?”云舒轻轻打断她,转身从袖中(实则是从空间)取出一本简陋但条目清晰的账册,翻到某一页,亮给春桃看,“侧妃姐姐事务繁忙,或许忘了,已连续三月未曾发放我冷月苑的月例。这账上记得明白。我让李四取的这些药材,折价约二十两,抵偿欠发的月例,有何不可?还是说,姐姐认为我的月例,连这几钱当归都值不得?”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字字清晰,落在众人耳中。围观仆役中响起极轻微的抽气声。克扣份例在深宅中常见,但被如此直白地当众揭穿,却是另一回事。
春桃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她敢欺负失势的主子和底层的奴才,却不敢真当着众人的面否认王府明面上的规矩——克扣是潜规则,摆上台面就是另一重罪过了。
“这…奴婢不知此事…”春桃支吾着。
“现在你知道了。”云舒合上账本,目光扫过春桃,也扫过周围的仆役,“往后我院中取用何物,皆会登记在册,一笔一笔,清晰可查。免得再生误会。” 这话,既是说给春桃听,也是说给所有人听。
春桃碰了一鼻子灰,只得讪讪告退,临走前那不甘的眼神,却像毒蛇信子般扫过院内那些新添置的物件。
风波暂息,李四感激涕零地磕头。围观仆役们也悄然散去,但云舒却能感觉到,他们离开时的脚步,似乎比来时轻快了些许。
当夜,油灯如豆。云舒独坐案前,白日的事件在脑中反复回放。那包当归,那些眼神,春桃的挑衅…她意识到,仅仅有产品还不够,必须为其建立一个“身份”,一个足以形成保护、建立信任、区隔于私下授受的标识。
她铺开纸张,研磨提笔,沉吟片刻,开始绘制。笔尖沙沙作响,一个图案逐渐清晰:一枝姿态坚韧的积雪草,叶片舒展,环抱着一弯清冷的新月。下方,是她用略显生疏却力道暗藏的笔法写下的三个篆字——“锦华堂”。
“锦”,喻意锦绣前程,亦暗喻云舒内心深处对未来的期许,不愿永远困于这泥泞之中。
“华”,取华夏仁心,表明此物源于传统医药智慧,秉持济世之初衷。
“堂”,显医者正气,堂堂正正,光明磊落,与偷摸私授划清界限。
这是一个开始,一个将现代品牌思维植入古代商业环境的尝试。
翌日,她将图纸交给阿福:“去找城南手艺最好的刘工匠,不惜工本,用上好的楠竹,刻一套这样的模具,要精细,凹凸分明。日后我们每罐药膏封口时,蜂蜡上都要印下这个标记。” 她又取出一匹之前变卖首饰换来的素色锦缎,“再去寻手艺好的绣娘,用这料子裁制成小药囊,上面绣上同样的图案,每袋恰好能装三瓶药膏。”
数日后,当阿福将刻好的竹模和绣娘做好的锦囊带回时,小荷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那凹凸有致的商标和精致的绣纹,喃喃自语:“这下…咱们的药,好像真的有身份了…好像不一样了…”
更大的变革随之而来。云舒淘汰了那些颜色不一、形状各异的回收药瓶。她再次动用有限的资金,通过阿福的联系,定制了一批统一的白瓷小罐。罐身洁白润泽,大小适中,便于握取,罐底则烧制了“锦华堂”的暗印。
“瓷罐能更好地避光,保持药膏性状,延缓变质。”云舒向小荷、阿福和李四演示新的封装流程,“每次取用后,务必用蜡封回罐口,能最大程度保持药效。” 她动作流畅,讲解清晰,仆役们围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他们何曾见过自家制作的物品,有如此讲究的包装和保存方式?
品牌的效应立竿见影,超乎想象。有在府外绣坊做工的绣娘,将用空的锦华堂白瓷罐洗净,用来装些针头线脑或是胭脂水粉,竟被一同做工的姐妹乃至主家小姐们留意到,纷纷追问这精致小罐的来历。王府账房先生也发现,仆役之间私下的小额借贷或物品交换,竟开始用“一罐锦华堂药膏”作为等价物。
最让云舒感到欣慰的是,李四自发地组织起两个相熟可靠的小厮,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送货网络,专门为那些行动不便或当值无法离开的老弱仆役送药上门。一种基于共同需求和质量信任的微弱凝聚力,似乎在底层慢慢滋生。
然而,危机从未远离。那日春桃再次不请自来,这次态度却显得“客气”许多,拿起一罐新封装好的白瓷罐,上下左右仔细端详,状若无意地问:“王妃这药膏真是越来越精致了。侧妃娘娘瞧着也喜欢,特意让奴婢来问问,这‘锦华堂’…不知是何方高人的产业?竟有这般巧思和手艺。”
小荷在一旁瞬间变了脸色,紧张地攥紧了衣角。
云舒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捻着袖中暗藏的银针(习惯性动作),浅笑应答:“春桃姑娘过奖了。不过是侥幸得了些前朝流落出来的御医秘方,妾身闲来无事,依方试制,略有所得罢了。代售之说不敢当,不过是怜惜府中众人疾苦,略尽绵力而已。” 她将源头推给虚无缥缈的“前朝御医”,既抬高了身份,又暂时堵住了探究具体来历的嘴。
春桃将信将疑,又旁敲侧击了几句,都被云舒滴水不漏地挡了回去,只得悻悻离去。
人一走,小荷立刻急得跺脚:“小姐!她定是奉了侧妃之命来查探底细的!什么前朝御医,她们只要稍费心思去查,就能戳破啊!”
“所以,我们要快。”云舒望向高墙之外,京城的方向,目光沉静却锐利,“在她们查到所谓‘御医’子虚乌有之前,我们要让‘锦华堂’这三个字,变得真正有价值,有价值到让人不敢轻易质疑,甚至…不得不承认它的存在。” 金字招牌,需要实力和时间去淬炼,而她们最缺的,就是时间。这场与时间赛跑的暗战,已然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