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调查组开了个闭门会,从最初的“如何找问题”变成了“如何正确评价这一现象”。风向已经发生转变。
第二天,调查组没有再约谈任何学生或老师。整个上午,他们都把自己关在会议室里继续讨论。江城一中的领导们不明所以,一个个心里七上八下的度日如年。校长周振邦更是坐立不安,一上午喝了八杯茶,上了六趟厕所。
杨明宇倒是依旧淡定。他知道,张副厅长一定会来找他聊聊。
果然,下午三点来电话了。
“是杨明宇老师吗?我是张启明。”电话那头没有了威严,张启明,就是张副厅长的名字。
“张厅长,您好。”杨明宇的语气不卑不亢。
“杨老师,方便吗?我想私下跟你聊一聊。不谈工作,就当是两个教育工作者之间的交流。”
“当然方便,”杨明宇看了看窗外,“学校的操场看台怎么样?这个季节,阳光正好。”
半小时后,江城一中空旷的操场看台上,杨明宇和张副厅长并排坐着。冬日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驱散了些许寒意。不远处,几个提前返校训练的体育生正在体育训练。
两人都没有先开口,就这么坐着。
最终,还是张副厅长先打破了沉默。他没有谈那份报告,也没有提那几个学生。而是先感慨到:“我三十二岁的时候,还在一个乡镇中学当教导主任,每天想的,就是怎么把升学率提高零点五个百分点,好在年底的总结大会上,能比隔壁乡的中学多拿一面锦旗。”
他转过头看着杨明宇。
“我一直想不通,你做这一切的动力是什么?你搞的这些,又是辩论赛,又是社会实践,又是帮学生处理家庭危机……这些事,吃力不讨好,不仅不直接提升分数,还可能像这次一样,给你带来麻烦。你图什么呢?”
“你就不怕失败吗?”他补充了一句。
杨明宇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远处跑道上那个奋力冲刺的身影,那身影像极了张伟。他的思绪,仿佛一下子被拉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悔恨交加的夜晚。
“张厅长,我跟您说个故事吧。就当做一个梦吧。”
他没有谈那些高大上的教育理论,也没有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他只是用带着几分自嘲的语气讲述了自己上一世的经历。
他讲了自己刚毕业时,如何意气风发,却被分到了全校最差的“学渣集中营”——第一届的高一(14)班。
他讲了自己如何被那群“问题学生”折磨得心力交瘁,如何从最初的雄心勃勃,到后来的心灰意冷,最后彻底放弃了他们,把他们当成了自己职业生涯里一个急于甩掉的包袱。
他讲了多年以后自己成了名师,桃李满天下,却在一次同学聚会上,得知自己当年放弃的那些学生大多人生坎坷,庸庸碌碌,甚至有人误入歧途。
“我记得特别清楚,”杨明宇的眼神有些飘忽,仿佛在看一幅遥远的画面,“聚会上,我当年班里的体育生,一个孩子喝多了,拉着我的手哭着问我:‘老师,当年……当年你要是没放弃我们,我们是不是……会不会不一样?’”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这些年获得的特级教师、优秀园丁……所有荣誉的奖杯全碎了。我才发现,我这个所谓的名师,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因为我这辈子教得最失败的一堂课,恰恰是我教的第一堂课。”
杨明宇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张副厅长却听得心头一紧。他能感受到那份平静之下隐藏着的悔恨与痛苦。
然后梦醒了,我有了重新回到起点的机会,又一次面对那个混乱不堪的高一(14)班。桌上还是那份分班名单。”
他转过头,迎着张副厅长的目光笑了笑。
“张厅长,您问我图什么?我什么都不图。我只是想把当年欠下的债还上而已。我想对我自己证明,也对那些孩子证明,这个世界上,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愿伸出手的老师。”
“至于怕不怕失败?”杨明宇摇了摇头,“我已经失败过一次了,彻彻底底地失败过。所以,我不怕再失败一次。我怕的,是再次因为胆怯和功利而选择放弃。因为那种灵魂被拷问的滋味,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尝第二次了。”
一番话说完,操场上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远处体育生们训练的呐喊声,和风吹过看台的轻响。
这位在体制内见惯了豪言壮语、也听惯了虚情假意的“铁面厅长”,此刻却被这段朴实无华的忏悔打动了。
他能分辨得出来,这段话里没有表演的成分。有的只是坦诚。
他终于明白了。
他明白了为什么杨明宇的身上没有那些“名师”常见的油滑和匠气,反而有执拗的理想主义。
他明白了为什么14班的学生会对杨明宇抱有如此纯粹的信赖和拥护。因为他们感受到的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说教者,而是一个真正愿意蹲下来跟他们对等,甚至愿意为他们“赎罪”的同行者。
他也明白了为什么陈博文教授的理论批判会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我明白了……”张副厅长声音里带着沙哑。
他站起身背对着杨明宇,望着操场上那些奔跑的少年。
许久,他才回过头,脸上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严肃表情也消失了。
“杨老师,我们现在的教育口号喊得震天响,文件发了一箩筐。什么素质教育,什么全人发展……可落到基层的,最后往往只剩下一件事——升学率。”
“为了这三个字,我们变得越来越急功近利,越来越像个精明的商人,而不是教书育人。我们把学生分成三六九等,把最好的资源堆给最优秀的学生,然后心安理得地放弃那些‘没有培养价值’的后进生,还美其名曰‘抓大放小,效率优先’。”
他自嘲地笑了笑。
“我们都活成了我们年轻时最讨厌的样子。”
他走到杨明宇面前伸出手,郑重地说道:“今天,是你给我上了一课。”
“我们现在的教育,确实需要多一些像你这样的‘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