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的风景开始飞速倒退。依旧是那条颠簸崎岖的十八弯山路。
但车厢内的气氛却与来时截然不同。现在,车厢里安静得有些沉重。
只有发动机嗡鸣声,和车轮碾过碎石路面时发出的“咯吱”声。
这是一种奇异的沉默。它不尴尬,也不压抑,每个人都还沉浸在分别的余韵中,不愿开口打破这份宁静。
杨明宇坐在最前排,透过后视镜观察着自己的学生们。
他看到,几乎每个人都靠在窗边眼神放空,怔怔地望着窗外那些一成不变的绿色。他们的脸上,还残留着离别时的复杂情绪,有不舍,有感动,有平静和疲惫。
这短短的一周将他们过往十几年里那些理所当然的认知颠覆了。
他不需要说教,也不需要总结。此刻的沉默就是最好的课堂。
王昊的脚边,小心翼翼地放着那捆精神抖擞的大葱和一网兜圆滚滚的土豆。
他低头看着这两份“大礼”,内心正上演着一场天人交战。
“我王昊长这么大,收过的礼物不是限量版球鞋就是最新款手机,这还是头一回收到这么接地气的。”他心里嘀咕着,“这玩意儿带回去怎么跟我妈交代?说这是我暑期社会实践的‘战利品’?我妈怕不是以为我爸破产了,我被发配到乡下种地去了吧?
当他的目光看向那葱白上还未干透的泥土时,送他大葱的那个腼腆小男孩的脸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想起了男孩说“这是我家今年种得最好的葱”时,那双眼睛里闪烁的真诚和骄傲。
这捆葱在菜市场的价签上可能只值几块钱。
可是在那个男孩的心里,这是他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
王昊忽然觉得,这捆葱连带着旁边的土豆沉甸甸的,比他收过的任何一块名表都有分量。因为那些名表是用钱买来的,而这份礼物是用情意换来的。
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生怕把葱叶子给压坏了。
不远处的座位上,赵敏和陈静正并排坐着,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摊开手心,静静地看着那只躺在赵敏掌心里的草编蜻蜓。
那翠绿的草叶已经微微有些发干,但那栩栩如生的姿态和那两颗画龙点睛的红色浆果,依旧令人难忘。
“陈静,”赵敏忽然轻声开口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你说,兰兰现在在做什么?”
陈静想了想,柔声回答:“可能……在帮奶奶喂鸡,或者,在去山上打猪草的路上吧。”
赵敏的指尖轻轻抚摸着蜻蜓的翅膀,喃喃自语:“我以前总觉得,当医生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为了不再被人看不起,是为了能赚很多钱,给我妈最好的治疗……”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颤音:“可昨晚,当兰兰说想成为我这样的人时,我忽然觉得……当医生或许还有别的意义。它好像……是一种责任。”
小小的蜻蜓承载着一个大大的梦想。这个梦想,从赵敏的心里传递到了兰兰的心里。而现在,兰兰的梦想又反过来让赵敏自己的梦想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沉重。
它不再是单纯的个人奋斗,而是一份关乎传承和守护的承诺。
陈静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地覆在了赵敏的手上,她能感受到赵敏的手心滚烫滚烫的。
另一边,张伟正抱着那袋沉甸甸的核桃陷入了沉思。
虎子他爹那句“听说你们城里娃读书费脑子,这个补脑”,一直在他脑子里循环播放。
“补脑……”张伟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又掂了掂怀里的核桃,“难道我以前打球那么莽,就是因为核桃吃少了?”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傻得可爱。
他想起在校运会篮球赛上,自己最后关头传出的那个球。在以前他绝对会选择自己硬上,因为他不相信队友。可现在,他觉得,相信队友,利用团队的力量,才是真正的“聪明”,才是真正的“球商”。
那不仅仅是篮球的智慧,更是做人的智慧。
“看来,回去得让林天那小子帮我查查,核桃到底怎么吃才最补脑。是生吃,还是煮着吃,还是……砸开直接糊脑袋上?”
他正胡思乱想着,忽然感觉怀里的核桃袋子动了一下。他低头一看,一只贼兮兮的手正从袋子里摸出了一个核桃。
“林天!你干嘛!”张伟一把按住那只手。
林天面无表情地抬起头,将那个核桃在手里抛了抛:“没什么,提前帮你测试一下这批‘脑黄金’的品质。”
张伟一把抢过核桃像护着宝贝一样抱在怀里,警惕地看着他:“去去去,你都那么聪明了,再补就要变异了。这是给我这个潜力股准备的!”
林天撇了撇嘴没再理他,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他的脑子里,没有其他人那么多愁善感。他只是在冷静地计算着一些数据。
从山脚到希望小学,步行距离大约八公里,海拔爬升五百米。一个十岁的孩子,每天往返需要三个小时。一周五天,一年五十二周,除去节假日和雨雪天气,一个孩子在上小学期间光花在路上的时间就差不多三千个小时。
三千个小时,对于一个城市里的孩子来说可以上多少节补习班,可以学多少种乐器,可以编写多少行代码?
他感受到了“不公平”这三个字是多么残酷。
他以前觉得,只要自己技术够牛就能创造一个虚拟的世界,让所有人在里面都是平等的。可现在,他觉得或许在创造虚拟世界之前更应该做点什么来改变这个真实的世界。
大巴车在山路上颠簸了数个小时,终于驶上了平坦的柏油马路。
他们知道,他们回来了。
“哎哟我的妈呀,终于到平地了!”王昊夸张地伸了个懒腰,揉着自己快要散架的腰,“再颠下去,我这网兜里的土豆都要变成土豆泥了!”
他这一嗓子打破了车厢里长久的沉默。
“哈哈哈,昊哥,你那捆葱还好吧?没颠出葱油来吧?”一个男生打趣道。
王昊白了他一眼,宝贝似的扶了扶那捆大葱:“你懂什么?这叫原生态有机香葱,是我们友谊的见证!回去我就让我家保姆拿它给我做个葱爆牛肉,你们谁也别想吃!”
“切,小气!”
张伟也来了兴致,他从袋子里摸出两个核桃一手一个,运足了气猛地一捏。
“咔嚓”一声,没响。
他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我靠,这山里的核桃壳都比我骨头硬!”他甩着发麻的手,龇牙咧嘴地说。
全车人看着他这副窘样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了一阵哄堂大笑。
杨明宇看着后视镜里重新活起来的学生们嘴角也露出了一丝微笑。
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这趟旅程,没有给他们带来一分的考试成绩,也没有教他们任何解题技巧。但它在每个人的心里都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记。这道印记,会在未来的岁月里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们的每一次选择,每一次判断。
大巴车继续前行,窗外的景象渐渐从农田变成了厂房,又从厂房变成了低矮的楼房。
城市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杨明宇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新的计划。他决定,回去后要给这群孩子布置暑假的最后一份作业。
一份能让他们将这趟旅程的所思所感彻底沉淀下来,化为自己生命一部分的作业。
傍晚时分,当远方的天际线被城市的万家灯火点亮时,14班的学生们都下意识地安静了下来。
他们回来了。
他们带回的不仅仅是满身的尘土和那些质朴的礼物,更有一颗被大山洗礼过沉甸甸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