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色的竹筏在浩渺的云梦泽水面上无声滑行。于吉盘膝坐在筏首,宽大的葛布道袍被湿润的晨风鼓起,颇有几分出尘之态。他手中把玩着那根通体莹白的玉杖,杖头镶嵌的蓝色水晶在薄雾中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司通踞坐在他身侧,灰白厚实的皮毛上沾着细小的水珠,金色的瞳孔倒映着眼前这个谜一样的辰星族后裔。
“还在琢磨这玩意儿?”于吉瞥了司通一眼,嘴角噙着一丝了然的笑意,手指轻轻敲了敲玉杖的水晶头。那水晶随着他的敲击,内部的光芒如同呼吸般微微明灭了一下。“‘辰星驯龙仪’的简化版,小玩意儿罢了。当年在尼巴鲁,真正的大家伙,是用来安抚那些几十丈长的剑脊暴龙用的。”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一件寻常的农具。
司通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咕噜,算是回应。它当然认得这能量波动,更在意的是于吉的身份。它伸出前爪,锋利的爪尖在湿润的竹筏表面划过,留下几道清晰的刻痕——一个由三个尖锐棘刺构成的、如同抽象恐龙爪印的图腾,正是尼巴鲁辰星骑士团的徽记!
于吉看到那爪痕,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带着一种“果然瞒不过你”的了然。他放下玉杖,随意地挽起左臂的青色袍袖。小臂内侧的皮肤上,赫然浮现出几道极其细微、如同活物般缓缓流动的幽蓝色光纹!那光纹并非刺青,更像是由皮肤下的某种生物光源透射而出,构成了一幅复杂精密的、不断变幻的星图坐标!其中几颗关键节点的光芒,其运行轨迹和能量特征,司通绝不会认错——正是尼巴鲁方舟行星的方位!
“第七营,于吉。”他放下袖子,光纹随之隐没,报上了地球的名字,语气带着几分戏谑的正式,“或者说,辰星族编号 LY-7-941。当然,现在嘛,”他拍了拍身下的竹筏,“就是个在你们这水泽里混饭吃的‘仙人’。”他哈哈一笑,笑声在空旷的水面上荡开,惊起几只水鸟。
司通金色的瞳孔微微闪烁。第七营……它记得这个名字。在尼巴鲁方舟行星陨落前的混乱年代,辰星骑士团第七营曾以精湛的生物神经连接技术和悍不畏死的战斗风格闻名。没想到,他们的血脉竟也散落到了这颗星球。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复杂情绪,悄然冲淡了司通最初的警惕。
于吉显然也捕捉到了司通情绪的微妙变化。他拿起竹筏上一个小巧的、非金非石的黑色扁平方块——正是那块功能远胜张角手中粗胚的“辰星驯龙仪”核心石板。手指在光滑的表面几个特定节点轻轻拂过。
嗡!
石板表面瞬间亮起柔和的白光,无数细密的、司通无比熟悉的尼巴鲁文字和复杂能量回路图如同流水般浮现出来,清晰、稳定、充满了科技的美感。
“喏,这才是真正的‘天书’。”于吉得意地晃了晃石板,“张角那小子捡到的,不过是能源舱脱落的一块边角料,功能不全还自带污染,纯属祸害。”他手指在光流中快速点动,调出了几个核心功能的立体投影模型。
“全息投影,”他指着其中一个模型,模型瞬间投射出一片栩栩如生的、悬浮在竹筏上方的微型江南水乡幻景,小桥流水,桃花点点,甚至能闻到隐约的花香!“唬唬凡人,营造点‘仙家气象’,最好用了。”
接着,他调出另一个模型,模型展示着人脑的神经突触。“神经暗示,”于吉解释道,“植入点简单的情绪指令,比如‘愉悦’、‘敬畏’,或者……‘恐惧’。”他手指一点,模型模拟出微弱的生物电流刺激特定脑区。“让人心甘情愿掏钱,或者关键时刻吓破敌胆,就靠它了。”
最后是一个肌肉纤维的模型。“生物电刺激,”于吉手指划过模型,模拟的肌肉瞬间绷紧,“短时间内榨取点潜力出来,让病秧子能跑能跳,让农夫觉得自己力大无穷。当然,用多了折寿,这是代价。”
司通看着于吉如同炫耀玩具般展示着这些足以改变世界格局的技术,心中五味杂陈。这些在尼巴鲁用来驾驭巨兽、连接族群的尖端科技,在地球上,却成了这个辰星族后裔游戏人间的工具。
“怎么样,老猫?”于吉收起投影,笑眯眯地看着司通,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守着那些苦大仇深的过去有什么意思?这花花世界,不好好耍耍,岂不是白来一趟?”他伸出手,似乎想拍拍司通的脑袋,被司通微微偏头躲开了。
于吉也不恼,哈哈一笑:“走!带你去江东开开眼界!让那些凡夫俗子,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神迹’!”
江东吴地,富庶繁华。宽阔的河道上舟楫如梭,两岸稻浪翻滚,桑田连绵。吴郡(今苏州)城郭巍峨,人烟稠密,市肆喧嚣,与云梦泽的幽深静谧判若两个世界。
司通跟着于吉,如同真正的影子。它收敛起所有气息,体型也刻意维持在寻常家猫大小,灰白的皮毛在人群中毫不显眼。它看着于吉如何用那根白玉杖和石板,在江东大地上掀起一阵阵“仙师”狂潮。
吴郡城下,年轻的“小霸王”孙策一身戎装,按剑而立,鹰隼般的目光审视着眼前这个自称能呼风唤雨的“仙人”于吉。他身边簇拥着周瑜、张昭等文武,眼神中充满了不信任。
“仙师?”孙策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空口无凭。都说仙家能役使灵兽,呼风唤雨。不若先请仙师唤一头猛虎来瞧瞧?若真能伏虎,策自当以礼相待。”
这分明是刁难。众人目光齐刷刷看向于吉。
于吉却抚须一笑,云淡风轻:“猛虎?何难之有。”他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孙策身后人群的阴影角落,那里,司通正静静蹲伏着。
下一刻,于吉手中白玉杖对着司通藏身的方向轻轻一点!杖头蓝光微闪!一股极其微弱、却精准无比的生物电脉冲瞬间刺入司通体内!
司通只觉得浑身肌肉猛地一紧,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感从脊椎升起!它几乎是本能地发出一声低沉、威严、如同闷雷滚动般的虎啸!同时,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它原本家猫大小的身躯如同吹气般瞬间膨胀!灰白的毛发根根倒竖,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肩胛肌肉贲张,额间那道永不褪色的银灰色毛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金色的瞳孔燃烧着洪荒巨兽般的威严!一头威风凛凛、煞气冲霄的“白虎瑞兽”,赫然出现在孙策马前!
“吼——!!!”
虎啸声震四野!孙策胯下的战马惊得人立而起,周围士兵更是骇然色变,纷纷后退!
孙策眼中也闪过一丝震惊,但他毕竟是江东猛虎,强行勒住战马,死死盯着眼前这头凭空出现的巨大白虎,手已按在了剑柄之上!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于吉哈哈一笑,白玉杖朝天一指:“白虎既出,岂可无龙?且看!”
他手指在石板表面快速划过!嗡!一道巨大的、栩栩如生的青龙全息投影,瞬间在吴郡城上空凝聚成型!龙身长达数十丈,鳞爪飞扬,云雾缭绕,巨大的龙首俯瞰着下方渺小的城池和人群,发出震耳欲聋的龙吟!
“青龙!是青龙显圣了!”
“仙师!是真正的仙师啊!”
城上城下,无数百姓目睹这“神迹”,瞬间沸腾!无数人跪倒在地,对着天空中的青龙投影顶礼膜拜,狂热的呼喊声如同海啸般席卷全城!
孙策和他身边的文武,纵然心志坚定,也被这接踵而至的“神迹”震撼得一时失语。周瑜眉头紧锁,盯着天空中那过于“完美”的青龙,眼中闪烁着惊疑不定的光芒。张昭等文臣更是面色苍白,喃喃念着祷词。
于吉立于场中,青袍飘飘,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笑意,享受着这万众朝拜的荣光。司通则收起了白虎幻象(实则是解除生物电刺激,恢复原状),悄然隐入人群,金色的瞳孔看着这一切,心中并无多少波澜。这种虚妄的崇拜,它早已看透。
吴郡豪富顾雍的府邸,弥漫着一股沉疴将死的腐朽气息。病榻上,须发皆白的老家主形容枯槁,气若游丝。
于吉被奉为上宾。他煞有介事地围着病榻转了几圈,口中念念有词,最后取出一粒他声称是采集天地精华、耗费心血炼制的“延寿金丹”。那金丹色泽暗红,散发着奇异的药香。
“此丹可疏通百脉,涤荡沉疴,延寿三载。”于吉信誓旦旦。
在顾雍子孙期盼的目光中,金丹被喂入老家主口中。于吉则手持白玉杖,杖头水晶对准老家主心口,蓝光幽幽。实际上,石板悄然释放出微量的纳米机器人集群,顺着消化道进入血管,短时间内清理了大量淤积的血管垃圾和部分坏死组织。
奇迹发生了!不过半日,原本奄奄一息的老家主竟然面色红润了不少,呼吸变得平稳有力,甚至能勉强坐起来喝几口粥!顾府上下喜极而泣,对于吉奉若神明,奉上的金银珠宝堆积如山。
司通蹲在房梁的阴影里,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它知道,那所谓的金丹不过是普通的草药丸子,真正的“疗效”来自纳米机器人的临时清理。这种效果是透支性的,如同饮鸩止渴,用不了多久,被强行刺激的衰竭器官就会彻底崩溃。所谓的延寿,不过是死亡前短暂的回光返照。
另一处,某支被山越袭扰、士气低落的江东军营地。
于吉被请来“鼓舞士气”。他登上一处高台,面对下方黑压压、神情疲惫又带着一丝期待的士兵。他取出一个布囊,从中抓出一把普通的、甚至有些发霉的豆子。
“今日,贫道借天兵十万,助尔等荡平山越!”于吉声若洪钟。
他口中念念有词,猛地将手中的豆子朝着前方空地撒去!同时,石板被他隐藏在袖中,功率全开,强大的神经暗示信号如同无形的浪潮,瞬间覆盖了整个校场!
嗡!
在下方所有士兵的眼中,那些落地的豆子,瞬间爆发出刺眼的白光!光芒中,一个个身披金甲、手持利刃、面目模糊却气势惊人的“天兵天将”凭空出现!密密麻麻,阵列森严,杀气直冲云霄!
“天兵!是天兵下凡了!”
“杀!跟着仙师杀光山越!”
士兵们瞬间被这“撒豆成兵”的壮观景象刺激得热血沸腾,双目赤红,感觉浑身充满了无穷的力量!恐惧被驱散,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狂热和杀戮的欲望!他们嗷嗷叫着,挥舞着兵器,仿佛真的被十万天兵加持,朝着假想敌的方向疯狂冲去!整个校场如同沸腾的油锅!
于吉站在高台上,满意地看着下方被他用群体神经暗示彻底点燃的“狂战士”。司通则伏在营寨的了望塔顶,金色的瞳孔清晰地穿透了那虚假的幻象,看到的是士兵们因为过度亢奋而扭曲的脸庞,听到的是他们喉咙里发出的、如同野兽般的嘶吼。这种狂化状态结束后,等待他们的将是更深重的疲惫和精神的损伤。
司通跟着于吉,从一个喧嚣的宴会到另一个奢华的府邸,从一个狂热的军营到另一个愚昧的村庄。它像一个沉默的观察者,冷眼旁观着于吉用辰星族的科技玩弄人心,聚敛财富,享受着被奉为神明的无上尊荣。
起初,它内心充满警惕和不屑。这些把戏,在它漫长的生命里显得如此幼稚而危险。它时刻提醒自己,不能沉溺,不能忘记守望者的职责。
然而,潜移默化中,有些东西在悄然改变。
一次夜宴后,于吉带着几分醉意,拉着司通溜到后厨。他变戏法似的从水缸里拎出一条圆滚滚、气鼓鼓的河豚。
“尝尝这个,老猫!江东一绝!”于吉眼睛发亮,手法娴熟地处理着河豚,将剧毒的肝脏、卵巢等部位精准剔除。他将晶莹剔透的鱼肉切成薄如蝉翼的片,摆在洁白的瓷盘里。
“放心,”于吉看出司通的迟疑,得意地晃了晃白玉杖,“有它在,这点小毒,连让你拉肚子都做不到。”他手指在杖头一点,一道极其微弱的生物电阻断脉冲笼罩了那盘鱼肉。
司通犹豫了一下,终究抵不过那鱼肉散发出的、奇异而诱人的鲜甜气息。它伸出爪子,小心翼翼地拈起一片近乎透明的鱼肉,放入口中。
那一瞬间,一种前所未有的、爆炸般的鲜美滋味在舌尖轰然绽放!如同万千颗微小的星辰在味蕾上炸开!冰凉、滑嫩、带着海洋深处最纯粹的甘甜和一丝微妙的、令人迷醉的刺激感!这滋味,超越了它数千年生命里啃过的所有金属碎屑、猎物的生肉、甚至尼巴鲁合成的能量膏!一种纯粹的、属于生命本身的感官愉悦,如同电流般瞬间传遍全身!它金色的瞳孔不自觉地放大,喉咙里发出一声满足到极致的、近乎叹息的咕噜声。
于吉看着司通的表情,哈哈大笑起来,自己也拈起一片鱼肉丢入口中,满足地眯起了眼。
深夜,于吉租了一条小船,带着司通飘荡在宽阔的江面上。明月当空,江水如练。两岸的芦苇在夜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远处隐约传来悠扬的、带着浓郁楚地风味的渔歌,嗓音苍凉而悠远,在寂静的江面上回荡。
于吉斜倚在船头,拍着船舷,用他那清朗的嗓音,和着远处的渔歌,轻声哼唱起来。唱的是一首古老的楚辞,词句司通不懂,但那曲调中蕴含的苍茫、悠远、以及对天地自然的咏叹,却奇异地穿透了语言的隔阂,直抵心灵深处。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于吉的歌声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夜空的魔力。
司通蹲坐在船尾,江风拂动着它厚实的毛发。它不再警惕地竖着耳朵,而是微微眯起了金色的眼睛。口中河豚的极致鲜美尚未散去,耳畔是空灵的楚歌,鼻尖是湿润的江风气息。明月、大江、渔火、歌声……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安宁和放松感,如同温暖的潮水,缓缓包裹了它坚硬了数千年的心灵。
它低头,看着自己在月光下倒映在江水中的模糊影子。不再是那个时刻紧绷、背负着沉重使命的守望者,只是一只……在月下江心,听着歌,回味的猫。它伸出带着褐色伤疤的前爪,无意识地在船舷湿润的木头上轻轻划过。划出的不再是星图或警告符号,而是一道道毫无意义的、如同水波般的涟漪纹路。
它醉了。不是因为酒,而是因为这从未体验过的、属于凡尘的、简单而纯粹的……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