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官渡之战\/第258章\/黑暗三议,棋落青州\/
夜像一块被刀背慢慢抹平的铁,压着营城不发声。帅帐里的灯火被燧石拨得极稳,兽形灯口吐出一缕很细的光,从铜牙间缓缓渗出,像一条被驯服的蛇。案上摊着四卷竹简,边角被反复摩挲,泛出微亮。地图铺满半案,墨河交缠,邺—颍—许—洛的线在灯下像一根渐渐热起来的筋。
秤台在帐外,横梁“衡”字不睡。夜风沿着木纹行走,把那一横一竖吹得更黑。直绳司新立的印在台侧,墨未干。
——
黑暗三议,其一在官渡。
吕布背对皮屏风而坐,方天画戟横在案沿,戟身吞光。陈宫、贾诩、郭嘉、张辽、高顺与唐樱分列两侧。帐中连咳嗽都克制得像刀入鞘前的一声轻响。
“奉孝。”吕布开口,声音像石头滚过清水后的棱,“你的第三问。”
郭嘉把指尖压在袖口里,像把胸中那一点热按住。他今日的咳较昨夜更浅,浅得像一笔不肯点出的墨。他举目,目光在“众券之律”“行秤之仪”的封题上掠过,最后落在地图东侧那一片海与盐色之间。
“第三问——谁为王。”他慢慢道,“臣答:此时此地,‘众’为王,‘法’为君,王背怨,君主持,名寄一人,权散四方。——此为朝内之答。朝外之用,在青州。”
陈宫眉峰一跳:“青州?”
“棋落青州。”郭嘉以狼毫在地图边缘点出三点,“盐、船、学。”
他在“东莱海口”点第一点:“盐——海盐为血,商为脉。‘众券’既行于陆,当有‘海券’,以盐、鱼、麻、木为兑,券上除秤外,再刻浪纹与‘衡’字之变体,名曰‘海衡’。立‘海市’于东莱、即墨两处,券兑不问籍,不问神,不问帝,只问‘力’。”
他在“胶东—临淄”之间点第二点:“船——以‘赎罪船’收东海之盗。凡海盗自缚舟首者,赎券一百,编为‘秤卫舟师’,护海市、护盐船;拒者籍没,舟沉,首立罚台。——海盗为祠之余孽与饥之所逼,此辈一旦有‘兑’,可使恨化为路。”
第三点落在“临淄文庙”旁:“学——齐鲁士林尚名。‘书市’已胜颍川,再开‘临淄辨市’,不辱儒,以‘术义并陈’。设‘问义三题’:一问‘义以救谁’,二问‘义以凭何’,三问‘义以何终’。以券兑解题,不以刑逼口。——‘盐’为民,‘船’为兵,‘学’为名。三者合之,青州自来。”
吕布看着那三点,目光像从海水上拎起三枚石子,掂了一掂重量。
“取其盐,收其船,化其书。”贾诩在袖里笑,笑意不尖,“好棋。但青州非空地,青州兵尚在,黄巾余众尚在,海盐道上有盐枭,有豪右,有祠兵残孽。此三者,哪个不咬人?”
“都咬。”郭嘉淡淡,“所以‘明手’三条,‘暗手’三条,‘死手’一条。”
陈宫眼神一凝:“说。”
“明手其一,‘海券先行’。”郭嘉道,“唐樱主‘海市’,即墨、东莱两处置‘海衡’,券兑盐鱼木布。以券之声盖过‘木币’之谣,让人手里有响,比嘴里有恨更实。”
“明手其二,‘舟师赎罪’。”他看向高顺,“以陷阵营为骨,抽一千善水者,配海盗自缚之船,立‘秤卫舟师’。舟师之律先由直绳司刻,杀夺夺杀皆入‘死权’,怨归于王。”
“明手其三,‘临淄辨市’。”他朝陈宫微一拱,“请公台执板。‘术’与‘义’对席,胜者兑券,败者不罚,让其颜面在‘众’前自择——齐鲁士林若要名,给他名的‘直绳’。”
“暗手其一,‘盐枭入瓮’。”贾诩接过,“我遣人潜入盐枭之会,标三名最会‘自以为是’之魁首,以‘盐券’引之,一手给路,一手给绳,令其上‘三头台’——造、聚、传谣者三头各一,让他自己在众前羞。”
“暗手其二,‘青州兵三试’。”郭嘉道,“青州兵以恨为甲,试三事:不掠村,不立祠,护渠三日。试过二者者,给‘家属券’;不过者,逐。择其首,臧霸可用。”
张辽目光一亮:“臧霸?”
“臧霸、孙观、吴敦、尹礼,青州四头。”郭嘉低声,“臧霸尚‘义’,可用;孙观贪粮,易贿;吴敦好勇畏势;尹礼抱旧祠。——以券诱臧霸,以‘赎券’逼孙观,以静阵压吴敦,以‘三头台’羞尹礼。”
“暗手其三,‘书与盐互换’。”贾诩笑意更深,“请士人出解堤之策,每成一策兑盐一斗;请盐枭出航路之图,每献一图免一罪。——让名与利互为‘币’,让谎言无币可用。”
“死手——”郭嘉指尖轻触“东莱”二字,“若海盗不赎、盐枭不降、祠兵再聚,则‘海台’立斩首一人,血示三日。‘死权’归我王,罪出于法。——杀一个,足矣。”
帐内一静。静到能听见油沿着灯芯微微往上爬的声音。
“棋落青州。”吕布点了点头,像把一枚看不见的子放进海风,“诸位各领其一。唐樱,海券;高顺,舟师;张辽,三试;公台,辨市与直绳;文和,盐枭与三头台;奉孝,给我看天与病。”
“诺。”众人齐应。
“主公。”陈宫忽然抬头,神色稳冷,“三事先明:一,海券的秤要直,兑要明;二,舟师的杀要谨,牌要黑;三,辨市不许辱人,以理折之。——青州士林爱脸面,盐商爱腰包,海寇爱命。‘脸’‘包’‘命’,三者都要给条路。”
郭嘉咳了一声,极轻:“故设‘赎’。”
吕布将手按在“东莱—临淄—即墨”的线之间,指腹摩挲,像隔着皮感受那条尚未开出来的脉。他抬眼:“行。”
——
黑暗三议,其二在许都。
殿外风被重帘压住,铃不响。荀彧立在廊下,衣襟整,面色清冷。他已把两卷《赦与杀》《众券之律》呈上。天子未言喜怒,只留一句太监转话:“牌其黑,法其直。”
曹操坐在偏殿,指节轻敲案角,目光在“渠”“仓”“印”三字之间徘徊。程昱、荀攸、蒯越列坐。荀彧入,揖。
“文若。”曹操笑,笑意不达眼底,“王者背怨,众券行市,秤台立法。此人之术,不辱也。”
“非术。”荀彧淡声,“是‘法’入世。”
“与我何关?”曹操把指头一敲,“我得其实,彼得其名。名可欺人,实可养兵。”
荀彧不争,只将一条短短的议呈上:“不与之争名,与之争实。青州为要。”
“青州?”程昱抬眉。
“盐与兵之地。”荀彧道,“彼以海券入盐,以舟师收盗,以书市收名——此三者成,则仓、渠、印皆失。——请公先行‘三实’:一,修‘小渠’于濮水、济水之间,三月可成;二,开仓三十,出斗不立神;三,印押‘蠲赋三月’,令商以印,民以券。此三事同举,彼之券不独响。”
曹操点头,眼神沉冷:“于禁、乐进各领一路,向青州以北示旗;主簿持印赴齐鲁,召士而不辱;许中三司,札出‘印券并行’。——若彼来取青州,我以渠与仓与之争。”
荀彧微微一揖。他知道自己与官渡那盏灯下的那个人,已经各行其道,殊途同河。
——
黑暗三议,其三在临淄。
破旗半掩,若隐若现的“袁”字在火光里喘气。一间废盐仓被收拾成“会所”,墙缝漏风,烛火长短不齐。审配与逄纪居中坐,旁边围着三个面目不同的头目:一个是海口盐枭,眼角有银鱼鳞般的疤;一个是旧祠兵,额间抹灰;一个是市井“话事”,舌尖快。
“‘木币’废了一半,‘哭檄’不响,白茅渡被秤台压住。”逄纪冷笑,“但青州不是邺城,海在那边,盐在脚下,书在头顶——我们有‘盐话’。”
审配用指背叩桌,叩出三声:“三议——其一,伪‘海券’。以粗纸印‘海衡’,兑假盐,叫‘市’先乱;其二,立‘义台’冒充‘三头台’,借‘夫子’之名羞人;其三,号召‘青州兵’旧部,以‘报帝’之旗再聚。”
盐枭舔了舔唇:“海商爱利,券真券假,利到了便走。若你们有盐,我便给道;若你们没盐,我给刀。”
祠兵冷声:“我只要一个台,把那‘王’立起来骂。”
话事笑,露出一口细密的黄牙:“我只要你给我钱和词。”
审配把三只皮囊推过,皮囊沉,里头是盐、银、词。逄纪提起一只,摇了摇,笑得像一尾鱼在水里翻身:“夜里动盐田,烧券局,伪‘三头台’,立‘血誓军’——叫他‘仇恨的军队’再聚。青州是我们最后的海。”
风从盐仓的缝里钻进来,掀起一角破帛。帛上旧字已模糊,但凶意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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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处黑议同时流动,夜里无声,日里成形。棋,已经抛向了青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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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辰时,官渡营中一切照旧:粥棚先开,唐樱以勺背敲桶沿一声短响;三市不撤,“三头台”今日题换为“我之过”;行秤车两辆出营,往白茅渡与北巷;直绳司的文案一叠叠被捆好,角落钉上“审”字。不同的是,东莱、即墨两地的“海市”图样已经在案上印成,券式四样:盐一斤、鱼两尾、麻三尺、木一束,背面刻“兑”字与小印眼,一目了然。
“海衡”的模子由铁匠夜里赶制完成,秤砣打成小浪头形。唐樱把“海券”摊在案上,指甲里有墨,指腹起茧:“纸换厚,墨刷两遍,水里捞也不破。背押‘兑’眼,让坏人难伪。”
“能伪。”贾诩在袖里笑,“但伪得越多,罚得越重——‘伪券’一张罚五张,‘伪券’十张罚一月,‘伪券’百张,罚台。‘三头台’今后开一格专收‘伪券’之头。”
“舟师之律草好。”陈宫把文案拍在案上,“不许劫,不许索,不许辱;遇‘赎船’,先赎后杀;遇‘妇孺’,先渡后查。每旬自省一条,‘反躬之问’要真问,不许作戏。”
高顺点头:“记在甲片上,一片一条,甲一穿,问常在身。”
张辽已选出二百善水的轻骑与三百旧海口兵,编为“秤卫舟师”之先队。他把一张折成小方的“东莱—即墨航线图”递给吕布:“此线可走。”
“走。”吕布以戟尾轻点图上两处,“先东莱后即墨。先盐后书。——张辽护‘三试’,高顺护‘海衡’,唐樱护券,公台护‘辨市’,文和护‘三头台’。奉孝——护你自己。”
郭嘉笑了一下,笑很薄,薄得像风过灯焰。他把咳咽回去,低声:“臣再添一条‘暗手’——‘青州乡约’。”
“乡约?”陈宫侧目。
“把‘行秤’变小,变成‘行门’。”郭嘉道,“每乡立一小门,门上悬秤,门下设券,门侧写‘三问’:你仇谁?你救谁?你凭何?——让‘恨’在门口被问三次,让‘义’在门口被问三次,让‘谎’在门口被问三次。乡里没有台,门就是台。台不需大,‘问’需直。”
“好。”吕布点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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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东莱海口。
海雾浅得像在水面抹了一层米汤,海风凉,吹得盐田的白亮像一张摊开的纸。盐民赤脚踩在粗盐上,脚底生茧。盐枭一只眼半眯,站在更远的高处,看着海口新立起的两根黑木柱——“海衡”。
“换‘券’了。”他把指节敲在木桩上,喃喃,“把我们的盐,换成他们的纸。”
那“纸”往海风里一摊,竟不软。兑盐的队伍从清晨排到日上。唐樱立在第一张“海衡”旁,袖口照例挽起,声音短:“一券一秤,不许多,不许少。伪券?——台在那边。”
“赎船”从另一头靠岸,这是“海台”。黑木搭台,不立神,只立“法”。两艘旧盗船并排靠上,一艘船头绑着麻绳,甲板上跪着六人,头目咬牙,自缚更紧。另一艘静,甲板空。高顺率“秤卫舟师”立于台侧,黑甲不鸣,只在“赎”与“不赎”之间设一条看得见的线。
“愿赎者——”榜官长声,“交舵与图,押凶器,兑券百张,编舟师!不赎者——牌在此!”
那条“牌”,就是“死权”。黑得像一小片夜。
第一艘上的六人俱自缚,首领掌心打血,按在“众”字牌上:“赎!”第二艘里有一人躲在舱里,手握短刀,心里骂了七遍“王”。舟师从舱口把他提出来,他目露凶光,喉节动,吐出两个字:“不赎。”
“杀一个,就够。”贾诩在影里轻笑。
“杀。”高顺应令。刀落,血不溅台,只溅海。海风把腥味吹散,很快被盐味盖住。台下再无人说“不赎”。“死权”归于王,罪归于法,船自此为“秤卫舟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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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淄,学宫前。
“临淄辨市”开。三席列:术席、义席、法席。陈宫执板,第一题写上:“义以救谁?”第二题:“义以凭何?”第三题:“义以何终?”齐鲁士林围得密,衣带如云。有人拭冠,有人握卷,有人握拳。台侧设“兑券台”,每答一条得券一张,券兑粥、盐、布,不押神,不押帝,只押“众”。
第一场,义席老生高谈“礼制天命”。术席工匠起身钉字:“义救人,先救饥。今‘众券’兑粥,‘海券’兑盐,‘行门’三问直。你若救‘礼’,一礼救几人?”台下众声一动,有人笑,有人点头。法席书吏压尾:“义自‘法’立,非由‘神’降。你若凭‘帝印’,印在何处?在‘印’还是在‘门’?”老生语涩,面红,拱手认负,领券一张,羞不辱。第二场,义席少壮视死如归,掷词如珠,台下惊叹。陈宫不急,问第三题:“义以何终?”少壮沉默,半晌才道:“终于民。”陈宫点头:“此言可嘉。兑券两张,再请你去‘工市’实一策。”台下掌声如雨。
那日之后,临淄学宫前的“辨市”不再是骂场,不再是打人“脸”的戏,而是把“名”与“用”缝在一起的作坊。士人们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话可以兑出盐,可以兑出布,可以兑出一条堤——也可以兑出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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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墨,盐场与巷道之间,审配、逄纪的“伪券”也在流。粗纸、劣墨、假印,换来的是半袋潮盐与两杯浊酒。有人以为捡了便宜,拿着“海衡”去兑,被“海衡”一压,纸当场裂成两瓣,背上那几句“传此木者,罚券二张”的字也被“直绳司”的书吏当众念出来——“伪券者罚五券,聚券者罚十券”。那人面色如土,跪地求饶,被人群看着,羞得浑身发酸。旁边的酒家掌柜从袖里掏出一串串“伪券”,夜里卖得正欢,此刻被人扯耳揪到“台”下。陈宫不杀,令其兑“赎券”,一张一张压上去,压到第三十张时,他自己哭了,捧着剩下的“伪券”蹲下,把它们一张一张撕了——纸边割伤了指,指上有红。贾诩在影里笑,写下一句:“谎言之币,须在羞耻里破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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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兵,三试。
张辽把“平军令”换成“青试令”,三条,明直:不掠村、不立祠、护渠三日。臧霸先来。他肩宽腰阔,青州口音硬,目里有亮。他看着台上那块黑牌,又看着“青试令”,半晌,把手里刀的刀脊往自己掌上一划,血落在“众”字的角上:“试。”
第一日,青州兵进村,刀向下,牙关咬得响。他们看着粥棚、看着“行门”、看见妇人抱孩,眼里有火,火在喉咙里被三问按住:“你仇谁?你救谁?你凭何?”他们答不出来,便去渠边搬土。第二日,祠首来偷偷立香,被臧霸一脚踢翻,香头卧在泥里,冒着灰。第三日,渠畔立秤门,青州兵与乡人一起搬土,土上起一条坎,水沿坎走。三日后,张辽把“家属券”递给臧霸:“你过二,家得食。”
臧霸接券时指尖在抖。他不是怕,他是第一次看见“义”在骨头外面长了肉。他回过头,望着身后百来号粗汉:“从今起,不叫‘义军’,叫‘平军’。‘义’放在心里,‘法’挂在腰上。”
孙观也来,眼馋‘券’,嘴里咽口水。过一日,意欲偷盐,被“行门”三问挡住,羞出一身汗。吴敦试着去破秤,被“静阵”三叩压回。尹礼抱祠哭,被“辨市”三题问倒,台下有人叹,有人笑。张辽把四人名按在“试令”上,按出轻重,按出去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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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夜,越见局。越日,越显线。
一个黄昏,东莱海口起风。海平线上有几条黑影,似舟非舟。高顺立在桅旁,眼眯成一条缝。贾诩袖中指尖一合:“是‘义台’的‘血誓军’。”
那黑影靠岸,不登台,先立旗,旗上写“报帝”。台官按例收旗,旗手大骂,被“秤卫舟师”以刀脊扫倒。“三头台”开门,让其首上台“读义”。首者语带泪,举‘帝’以压场,被陈宫一指喝断:“我问你三问——救谁?凭何?以何终?”首者答“救本初旧部”,答“凭帝命”,答“以报仇为终”。陈宫一笑:“‘救一部’不直,‘凭帝命’不立,‘以报仇为终’不止。——赎券三十,去渠边搬土三日,再来。”台下有人笑,有人点头,“报帝”的旗被按到脚下。那支“血誓军”散了一半,剩下一半被“行门”按住,按在粥棚与工市之间,按得嗓子哑。
逄纪在远处看,冷笑一声,唇边发白:“他用‘券’买人心,用‘台’羞人脸,用‘秤’掐人喉。”审配目冷如夜:“要破他的‘券’,不是伪,是堵;要破他的‘台’,不是骂,是炸。”
夜更深,临淄城中一处小巷火光忽起,券局被人撬门,几麻袋新印的‘海券’被撒入泥水。唐樱赶至,捞起一把,纸不破,墨不化,她冷笑,把券甩在“海衡”上:“伪不到,真不毁。——直绳司!”两名书吏到,拿出刻好的搜检板,“搜‘伪印’,搜‘假墨’。”三条巷路一夜之内抓到四起伪局,三人登“台”,自陈“谁唆使”。“盐枭”二字在台上被念出,海风吹过,盐枭在暗处缩了缩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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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夜,官渡营中。
“白茅渡再平,东莱海市已开,临淄辨市三题立住,青州兵三试过半,三头台羞三头,盐枭露一头。”张辽报,“即墨有伪券,已熔。”
“许中于禁、乐进起兵示旗,渠开三十处。”斥候又报,“荀彧遣人到齐鲁,设‘印券并行’。——许中出‘实’。”
“名与实,两不轻。”陈宫低声,“我们要收‘盐’,要收‘书’,还要收‘兵’。但记住:不许‘术’压‘法’。”
“今日之术,不是戏。”贾诩笑,“是做活计。”
吕布看图,指腹缓缓从东海沿岸抚过。他忽把手摊开,像按住了一层薄波:“棋,已经落。”他目光转向郭嘉,“奉孝,你的第三问已答,棋也下了,身要紧。”
“身不紧。”郭嘉笑,“我看着潮起潮落,咳就浅了。”他说完,轻咳一声,不深不浅,像印在夜上一笔不能免的墨。
“公台。”吕布道,“‘直绳司’接下来盯三处:一,海市兑券;二,舟师赎罪;三,辨市出题。每处每旬自省,三旬一问‘我之过’。”
“谨记。”陈宫应。
“文和。”吕布又道,“盐枭与伪券之头,再挑三人,让他们上台‘讲道’——道不是‘义’,是‘账’。让他们把账一条条算给众人听:他们赚了多少,谁吃了亏,谁死了。——羞耻是最贵的币。”
“喜闻乐见。”贾诩拱手。
“张辽、高顺,舟师与青试之事按令行,但记住:不以杀为先。”吕布收回手,“杀一个,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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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风更直,秤台在风里不动。黑木的横梁上那个“衡”字像在夜里自己发光。直绳司的新榜贴在台侧,上书: “本旬‘我军之过’——舟师有辱,笞三;券局误兑,罚十;行门问轻,改题。” 这一行字字黑重,台下有人念,念完抬头看灯,灯把‘过’照得不羞,也不藏。
许都的风也直。荀彧在廊下把那枚“死权”翻了一面又一面,背仍无字。他忽然对身旁的蒯越道:“他把‘怨’背在己,危险;但他把‘法’立在众,稳。——我们与他殊途,终要在同一河里争一座桥。桥若倒,皆亡。”
蒯越不语,只是点头。他抬眼看北,北风吹来盐味——不是祠的香,是海的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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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三日。青州的“黑暗三议”各有回响:审配的“伪海券”被“海衡”压裂,逄纪的“义台”被“辨市”改名,盐枭的“道”被“台账”逐条剥开。海盗“赎船”的队伍从两条添到五条,“秤卫舟师”的旗第一次在海风下展开,旗上不是“王”,不是“帝”,是一枚小小的“衡”——浪纹托着秤。
临淄学宫的老生借了二十张券,领着弟子去渠边搬土,回来时把一篇《术与义合》的文挂在“辨市”旁;东莱海市的妇人把“海券”塞进衣襟,回身把“伪券”当着众人的面撕了;青州兵在第三试的最后一刻把祠台推倒,一地的灰,烟尘里有几滴泪。
张辽骑回,献上臧霸手书:“愿以旧部为‘平军’。”
吕布把那封手书按进案角,指背的筋轻轻起了一线。他不笑。只是把“东莱—即墨—临淄”的三点连成一线,又把那线与“邺—颍—许”的旧线连在一起。两条线在地图上交叉,像两条河在同一片地底分流又汇合。
“棋落青州。”他低声复了一遍,“黑暗三议已过。——明日,见日面之议。”
“何议?”陈宫问。
“议‘渠与仓’。”吕布道,“许中有渠有仓,我们有盐有券。下一手,不是杀,是运:海盐入仓,券入渠。——渠不独输水,要输‘名’与‘法’;仓不独收粮,要收‘怨’与‘过’。让‘怨’装在牌上进仓,白日里拿出来晒,让‘过’写在榜上,三日一换。——让人看见我们怎么背,怎么晒,怎么改。”
陈宫目光一亮,极轻地叹了一声:“可。”
贾诩在袖里笑:“魔王的棋,不急杀,急‘晒’。”
郭嘉看着灯,眼神很静,像在看一滴将要落下却一直忍住的水。他忽而咳了一声,这一声比前几日深了一分。他以指扣案,轻轻止住,笑道:“我去海口。”
“你不去。”吕布道,“你的棋已下,病要紧。”
“青州这步,是我问的第三问的答。”郭嘉笑,“我想亲眼看一回——看‘众’怎为王,‘法’怎为君,‘王’怎背怨,‘术’怎收锋。”
吕布看他一眼,目光里有不说的重。他把那枚“死权”从案角取来,黑牌在灯下吞光。他轻轻按了一下,像把一夜的重压回黑。“你若去,带这个。”
“我不带。”郭嘉摇头,笑意薄如纸,“我怕它更重。”
“重在我。”吕布把牌放回案上,“你带心。”
郭嘉低头,轻声:“谨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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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近晓。粥棚的第一锅刚翻滚,唐樱抬盖,白气上升,像一旗。秤台的影收回一寸,黑木“衡”字亮了一寸。直绳司新贴一条:“本旬‘我之过’——海口夜巡迟两刻,罚;辨市第三题偏难,改;舟师有辱,笞。”
有人站在台下,沿着字慢慢摸过去,指尖上沾着一点墨。他把那点墨抹在掌心,掌心黑了一点,心里也黑了一点,然后黑从心里退,留下白。
白茅渡的铃响了一下,清克清,像一枚好币被轻轻一弹。行秤车又出营,车轮碾过昨日火烧过的烂木牌,木屑被碾散。孩子捡起一小片,拿回家当书签,夹在“术与义合”那篇文上。老农把“众券”捏紧,去“工市”报今天的活。
远在许都的殿廊里,荀彧把那枚黑牌安在案侧,不入袖、不入怀。他扶案坐下,提笔又写一行:“印不压法,法不凌印;名不欺实,实不辱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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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三议既定,棋落青州。白日里的棋局,正从盐粒、布纹、券眼、木缝与人心上,慢慢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