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将来,长安的风先一步到了凤仪亭。
亭外白梅压雪,枝影在地上写成细密的字;亭内绛帷高垂,二重帘、三重幕,帷角坠着细铃。铃声并不如往昔那样喧,它按着新定的节律,长一声、短两声,再静上半刻,像金水桥下那层薄冰轻轻呼吸。百官循道入座,冠玉如林,羲和晃动,面上各自挂着得体的笑。东市西市里一早便传遍了“执金吾三把火”的故事:改铃、划界、禁曲牌,茶肆案面被敲出的一圈圈水纹直到此刻还未散尽。
殿前第一道号角响时,吕布已站在凤仪亭外的“金线”之内。
锦袍在身,细甲在里,辟邪佩剑寒光被灯花吞去。他不骑马来,亦不让殿戟先行,徒步踏上金砖,每一步都像将昨夜写下的三个字——“铃、界、禁”刻在城心。羽林列左右,殿中监躬身低目,近侍们小心地把他的影子与绛帷的影子错开,不让两道影在地上叠合。陈宫远远立于檐下,一言不发,目光紧随着那截在日影边缘停住的靴尖——那是“界”的尽头。
“大驾到——”
一阵如潮的呼吸先涌过来,董卓沐着欢声而至。紫貂裘、金玉带,肥白的手抚过案沿,掌心油光几乎要滴下。案上早摆好了狮蛮锦袍与合礼之器,旁边一只白羽扇,不着一字,扇骨光润。李儒半步随侍,眼底波澜不兴,袖口低垂,看不见手指,却能想见他指节在暗处轻轻相扣,像对着看不见的节拍打了三下。
“诸公今日同贺!”董卓环扫一眼,笑里全是得意,“祈福之礼既毕,凤仪亭下,再受一贺——本相喜得贤内助!”笑声起落,众座各怀思算。有人看向帷后,素衣红绫的一抹影微微一动,远远福了一福。那影身量与昨夜相仿,鬓畔似有青簪,唯目光看不清。知底细的人心里一动:影。李儒冷冷地在心上记下一笔:远观可真,不许近看。
祈福鼓点落下第三通时,吕布抬手,掌心翻起的那半寸白许是灯花照在佩剑玉环上折出来的。他向前半步,声不高:“殿前三章在,诸位循礼。铃内唯有天子之令。”话音一出,羽林两侧脚尖齐齐后退半寸,殿前顿时多了一抹干净的空。董卓哈哈大笑,摆手示意:“奉先今日光风霁月,令人心安!”
心安,并不等于放心。李儒微微斜目,恰在这时,风从西侧横过来,撩了一下帷角。
铃应风,轻响一声。帷内香起,沉水与龙脑薄薄地铺开,像有人在绛帷内侧的空气上铺了一层看不见的绫。帘影里,一步步莲移,貂蝉出。
她仍如前日:素衣,红绫,鬓畔一枝青。不同的是,她不先舞,先拜:北拜天,南拜地,西拜祖宗,东拜国门,最后才向董卓微微下首。她的声音在铃静的一刹那落下,如雪入水:“妾,谢太师。”
董卓笑得唇肉颤:“好!”他抬手,不等人扶,一步跨前,亲自扶她起身,声音压得极低,却被周围人的耳朵自动放大:“明日之明日,拜天地,合礼!”四座齐笑,笑里有迎合,有酸辛,也有冷。
貂蝉没有应。她只向旁边案上一指:“妾先以一曲,谢诸公。”白羽扇在她指间展开,扇骨“喀”的一声轻响,像小小的弦断却未断。她第一步落地,铃按新节律轻轻一抖,风先停,乐才起。笛箫与瑟合在一起,像在绛帷里织了一张细网。
她不舞“霓裳”,她唱“离歌”。
“芳心一寸雪,吹作九回风。
金门隔君影,绛帷锁妾容。
铃静人不见,界在足跟中。
奉——”
她唱到“奉”字,像踢到一粒看不见的石子,声音忽然在喉间一折,折成一缕极细极细的叹。众人心头同时一动:她在叫谁?有人把“奉先”的两个字在心里连成了整句,又有人故意拆开,只当她言“奉礼”。董卓耳背,听了个七八分,正要笑,李儒袖中指节“笃”地一敲,目光凝在那一个半音上:她几乎唤出来。
貂蝉没有停。她抬眼不看董卓,更不看吕布,目光掠过殿前那一抹乾净的空,落在无人的风里。她第二段,把“怨”也揉进去了:
“青史旧时路,新人不回头。
谁把金吾锁,锁在凤仪楼。
笑问天边月,月比人先瘦。
先——”
“先”字落地,铃恰在此处“短两声”。乐止半拍,风又起了半尺。懂行的,听出她在“奉”“先”两个停顿里藏了什么;不懂的,只当她唱腔巧,曲子新。笑意沿着亭檐转了一圈,落到东侧时变成低低的窃语:“怨奉先?”“温侯负心?”绯言之火像最干的柴,在人群中“哧”的一声就着了。
吕布未动。辟邪佩剑的玉环在灯下有一线光,光反到他眼里就是冷。他知道,她的“怨”不是为他,也不是真怨,而是把“笑”牵着,往董卓心上引。他站在“界”内,指尖在扇骨似的脉里数着节拍:铃长——风止——乐起——人静。他按住肩头的锋,像按住一把戟的锋,让它不在此刻出鞘。
风波却不问你按没按住。
帷外东南角突然杂沓起一阵脚步,有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狼狈地滚到“金线”边。是内侍?是工匠?众目之下,那人抬起头来,竟是个小小的伶人,素衣红绫,身量与貂蝉七分相似,鬓边戴的也是青簪。羽林中一名年轻校尉不识虚实,拔刀喝斥:“不许近前!”刀背寒光一抖,那伶人“呀”的一声,跌跌撞撞正要跨线。
“住。”吕布只吐出一个字。
他不动身,殿戟却早有人递到手边。他向前一挑,戟牙“叮”地一声挂住那伶人衣襟的缝,恰到好处地把她勾住悬在“线”外半寸。年轻校尉骄矜未收,仍要逼去,吕布目光一斩:“铃内,唯有天子之令。你刀,先收。”那人被他一眼压得膝软,刀落在砖上,如被昨夜那一钉之威吓破了胆。殿前人心这才复归静默。
李儒袖中指节第二次合拢:他要的“跨界”,吕布硬生生在“礼”内化成了一场“救场”。不跨,偏偏救到了他划的界上,像把别人的局外之局变成了他手里的一节白羽扇骨。可风从来不肯按人的意思吹,风又从西北来,帷角扬起一尺,像一只掌,拍在城市的心口。
董卓这才从席上站起,笑着压一压那一圈传起来的窃语:“小小杂佩,何足道哉!诸公看舞——不,看礼!”他转身,亲自从案上取过凤冠霞帔中的一件“桂叶步摇”,金叶层叠,珠雨纷然。他要盖在貂蝉的鬓边,以示“名分”。貂蝉侧首,白羽扇横在胸前,扇骨轻微一颤,声轻若线:“太师,礼在明日。”她一句“明日”,把众人的目光又引回她方才歌里的两个停顿上——离歌怨奉先,明日在何处?在“笑”的边上。
此时,第二波风波起。
亭外人群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温侯昨夜怒冲冠,本日却立规矩,果心狠!”这话看似夸,尾音却带着一丝邪。三五个市井游惰借势起哄,东市里曾被斩断的“曲牌”化作灵魂,从他们嘴里又竖了起来。羽林边上有太师府的爪牙以袖遮口,笑得肩一抖一抖。董卓听得心里舒坦,这才满意地把步摇朝貂蝉鬓边一递。
步摇将要落下之际,铃忽然错了一拍——长声后又接了一短,风从金水桥那边吹来,吹得水上薄冰“喀”的一声,全城只听得殿前人觉得地面微微一颤。吕布眼睛微沉,他听懂了:这是他改过的节律里,没有的一拍。是谁在玄武门那边故意“乱了铃”?王允?典簿官?还是风自己?
错拍将整个城心往下一拽,貂蝉忽地低头,白羽扇“啪”的一声合住,挡住步摇。她轻轻吐出两个字,只有最靠近的人听见:“不可。”董卓面上讪了一寸,随即大笑着把尴尬撕成豪气:“也好!明日、明日合!”说着转身,欲以“恩言”圆场,“诸公——”
“且再赐一曲。”李儒淡淡斜插一句,声如绵针,“美人方才唱离,今再唱合,礼与乐,双美。”他心里另有算盘:再唱“合”,便看温侯如何“守”。若他仍按兵不动,绯言自会写上“薄情”;若他动,便有“越界”。无论哪一头,都是绳。
貂蝉没有看李儒,她看了一眼风,风停。她第二曲不是《离》,是《阳关》。她只唱两句,便止:“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她念“劝君”时,眼里没有董卓,也没有王允,只有那抹在“界”内立成山的影。众人一听,便把“无故人”四字往“奉先”头上扣;董卓听出的是“尽一杯”,大笑:“尽、尽!”他仰头饮尽,袖袍一展,肥白的手将杯掷向案上,发出一声低而闷的响。
响声未落,一滴酒珠飞散出案,恰恰点在吕布鞋尖。诸目同看:温侯不动。他只把鞋尖往砖缝里轻轻一蹭,将那一滴酒晕得不见了痕迹。酒是“恩”,他把“恩”抹在了“规矩”的缝里。
第三波风波,是人为的。
亭侧忽有两名黄门相挟,一个满口白沫的工匠跌跌撞撞被拖出,口中喃喃:“有人投毒……有、有人……”人群惊呼,羽林欲上前擒拿。吕布一声“不许动”,长袖一拂,殿戟平横,将羽林与人群隔开,声音沉稳如石:“铃内唯令。由金吾验。”
他提步落到那工匠身侧,指腹一捻,捻到工匠唇边有一丝极淡的焦气——不是毒,是灯心爆花熏到的“焦”。他将此人衣襟拉开半寸,见内里夹层鼓起,手刀一划,掉出半截藏好的“曲牌”。曲牌上四个字:妒礼怨色。吕布目光一冷,把牌一折为二,就地碾碎。众人先是一静,继而一片哗然:太师的人拿“毒”试温侯,温侯以“禁”破“笑”;司徒的人以“铃”乱节,温侯以“界”挡祸。风中绳,绳中刀,刀上礼,礼里笑,被他一人捋成了一把握在掌中的扇骨。
董卓此刻的笑意里终于多了一寸阴。他并非不懂这些小把戏,只是更爱“笑”的方向。貂蝉前一首“怨奉先”,后一首“劝尽酒”,笑都往温侯那边引,他心头的“名分”反而更稳。他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吕布腰间的玉环——玉环不动,像一只看着他的眼。
“奉先。”董卓扬手,作出宽洪大度,“今日殿前有劳。明日之明日,你在金门、我在凤仪亭,天下便要知我父子同心!”他说“父子”时咬得极重,像用牙去咬那两块被摔裂的木牌,让它们在风里合在一起。吕布抱拳,声音平平:“谨遵。”
“谨遵”二字一落,貂蝉的扇骨却在袖中轻轻一动,像一支暗中的箭轻轻触了一下弓弦。她抬眼,目光与“界”内那道影隔空碰了一下,又迅速分开。她背光站着,鬓边那一片未戴上的步摇在风里轻晃,像一朵还未开到尽头的花。
——
凤仪亭之礼暂罢,众人或散或留。风往郿坞方向吹了一吹,又折回来,带着市井里一串越传越响的言辞:“美人离歌怨奉先!”“温侯铁面不动情!”“太师度量有大风!”笑声像满城的细刀,沿着每一条巷道去割人心。
李儒送董卓回到辇侧,低声道:“太师,今日之笑,半是礼成,半在挑拨。明日之明日,名分既正,笑便成刃。”董卓眯眼:“刃向谁?”李儒答:“向他自己。”说罢转目望向金门,心底缓缓吐出两个字:跨界。今日未跨,他明日自会跨,或被笑逼,或被礼逼;跨不跨,与我无涉,城的风已朝那边斜了。
——
日暮。金水桥的冰在余晖里露出青玻璃的光,桥下的水黑得像墨。吕布独立桥头,背后是“界”,前面是“水”。陈宫走来,在他侧边立住,声音压得很低:“今日三波,皆险。”吕布“嗯”了一声,不说“险”也不说“稳”,只问:“铃,记住了么?”陈宫苦笑:“记住了。玄武那一错拍,是你约的人,还是王司徒?”
吕布没有答。他看着水,水面上有一抹极浅的纹,那是他昨夜丢下去的那一块小铁落地时留下的回声。他忽地轻声道:“他要我跨界,我就在界内动手。笑要往我身上推,我就把笑按进礼里;礼要把我绑住,我就用礼去勒他。”
“勒谁?”
“勒他的‘名分’。”吕布转身,目光冷而亮,“明日之明日,他要在凤仪亭前赐‘名分’,便叫长安人看——‘名分’也会勒人喉。”
桥下的风鼓起,又落下。陈宫忽道:“她——今日怨你。”吕布笑了一下,笑意薄到像风从剑背抹过去的铅光:“怨,给他看的。”他抬脚,往“界”外走了一步,停住,又退回到界内半寸——他是在试那条线,试它的冷与温,试它是否能在明日之明日由他来划。
——
夜将合,凤仪亭后的薄道上,貂蝉与王允并肩而行。她把白羽扇收在袖里,手心仍有一丝因紧握而残留的温。王允低声道:“今日一曲,城里皆言‘怨奉先’。”貂蝉的目光没有笑:“怨也好,恨也罢,天下总要有一件易懂的事,让不识兵刀之人知道风往哪边吹。”她顿了一顿,“明日之明日,我在第三步停,再回眸——停给谁看,不在我,在风。”
“风,会教你?”王允问。
“风会教他。”她看向金门,“我不过把扇骨排好。”
——
夜深,太师府离宫的灯又亮起来。董卓窝在软榻里,笑到咳嗽,咳到眼角挤出一两滴油光的泪。他也有一点小小的刺,刺在那一拍错铃上,可这一点刺只让他更要在明日之明日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那枝步摇按到女人鬓边。他想像着“按”的力道,笑得更大。
李儒立在廊下,手指按着栏杆,一下一下,像记拍。他把今日每一处风波重排了一遍:影、错拍、曲牌、救场;再把每一处“笑”重排了一遍:怨奉先、尽一杯、父子同心。他忽然低声道:“风波恶。”近侍不解:“何意?”他说:“风波恶者,泥里有刀。”近侍打个寒噤,忙取披风来给他加上。
——
更深四鼓,金门侧殿的灯下,吕布在一张小札上添了第四字:铃、界、禁、影。他看了一眼“影”字,又把札翻过去,在背面写了两个更细的字:笑、名。写完,他把札叠成两折,夹回锦袍,起身吹灭灯。黑暗里,玉环上最后一点寒光像一只眯起的眼睛。
窗外铃声按新律再响,短两声后归于静。静极处,他似乎听见那道“断史回声”从远处来,先是极冷的一线,随后竟像在盔上轻轻敲了两下:“明日。”他不再答。他把回答放在牙关里,放在鞋底下,放在那半寸界内。
——
次日将明,长安的风一阵紧似一阵,像有人在城外推了一把。推向哪里?推向凤仪亭。白梅下将要落的那一片雪,正好停在空中,未落先寒。所有人都知道,风波未了,风波将起。有人在茶棚里捧盏,有人在市口拉车,有人在殿前换哨,有人在帷后排扇骨——他们都抬头看了一眼天,然后同时在心里说:明日之明日。
而凤仪亭下,那只白羽扇,静静躺在红绫旁,如一柄藏锋的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