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前的风.
像一把看不见的锉刀,沿着虎牢关青黑的石缝来回打磨。
旌旗未展,甲片未鸣,天地间只有被风压低的云影与远处偶尔一两声马嘶,薄薄地擦在耳膜上。
关城之下,两军对垒,一边是董卓麾下铁甲如墙,一边是十八路诸侯新合的联军,旗号杂乱却声势腾涌。
汜水关前那场“温酒斩将”的传奇尚未冷透,杀气和议论一起,被这关外的晨雾裹得更紧了。
吕布立在辕门前,披风未束,露着手臂,臂上肌理像是刀线刻就。
马尚未备鞍,他也不急。风将他鬓角吹得极清,像是要看清他眼底那一点不肯示人的光。篝火将熄,他投一枝未尽的松脂进去,火舌醒来,映在他掌纹里。
——【断史回声:战场沙盘校准。推演:对手组合“雁行三式”——张飞先登,关羽继进,刘备殿后牵制。三人配合最佳时,攻守互补,破绽极少。】
声音如常,冷而无情。他听过太多回了。每次临战,它都像一面无形的镜子,把未来无数种可能投在他眼前,繁复得像一挂珠帘。
吕布缓缓阖上眼帘,任那些推演在心底浮沉,直到它们沉到最底,与他那口安静的气结成一块铅。
“主公。”张辽自后而来,甲衣正,眼神却压着一丝按捺不住的兴奋,“关下诸侯阵中已有人出马。鼓声三通,不过片刻了。”
吕布侧目看他一眼,笑意极淡:“看到了。”
高顺没说话,只向前一步,双手抱拳,像一堵无声的墙。
“今日,是戏。”吕布道,提起案上的宽檐战盔,遂又放下,“不是杀。让并州旗,亮到足够远便成。记住,我说‘收’的时候,就算你们心头火再旺,也要收。”
张辽怔了怔,应声如雷。高顺微一点头。二人退下,吕布转身,顺手从兵架上拿起方天画戟。
戟身寒光如冰,入手却温;那是一种这幅身躯记忆出来的温度。他抽出一匹通体青黑的战马,毛色被晨露一打,亮得有如裂帛之光。
董卓的大纛在风里沉沉压着,李儒立在纛影下,双手插袖,神情像是在打量一件生熟难辨的器物:“温酒后,关某人有了名,诸侯营心气正盛。此时若能一戟挫其锋,士气自折。奉先,今日你若能斩三人,最好不过。”
吕布连眼都未抬:“斩三人,谁来替我收余波?”
他笑,“名动天下,有时用活人的名,比死人更响。”
李儒眼角轻挑,像要说什么,终究只是把手一挥:“请。”
鼓声起,轰然一声,压过风,压过人心中那些说不出口的恐惧与渴望。
吕布跨马出阵,战马蹄锋踏在泥上,溅起湿润的土腥气。
对面联军阵中,一面黄绶的帅旗一晃,阵门开了——一员黑面髯烈的将军提丈八蛇矛飞身出马,燕人张翼德,怒声如霆:“董贼麾下吕温侯!敢出与我决一死战否!”
“死战?”吕布淡淡一笑,马腹一夹,便如一缕影掠出阵前。他不答,手中画戟向后一挽,戟尾轻点,泥上立起一个浅浅的坑。风吹过,坑中的水光一动。
张飞一声暴喝,蛇矛如龙,先是一个挑势,后转横扫,风声刮得人眼睛生疼。——【断史回声:样本匹配“燕人怒潮式”,变招窗口0.7息,最佳破法:左缰半寸、戟尾逆缠、矛锋外泄,借力卸去七成。】
吕布看见了那条线——不是矛的轨迹,而是怒与力缠成的线。他手腕一抖,画戟微斜,戟尾先行,像是随手一拨琴弦,轻到毫无杀意。
蛇矛势头被那一点拨得微微外偏,张飞猛地一个收势,马蹄踩乱泥,泥沫四溅。他反手又是一矛,直取吕布咽喉,快得像一条黑蛇从夜里窜出。吕布在马背上一倾,身影仿佛轻轻一抹,矛锋在他喉间擦过,带起一缕飞散的发丝。
“再来。”吕布笑,腰力发如弓开,画戟前引后牵,铁与铁在空中擦出一道白亮的火星。那火星落地,正落在之前戟尾点出的浅坑中,“嗞”地一声,炸出一圈细碎的水花。
三合,两军阵前已是惊声起伏。张飞越打越怒,怒到血脉喷张,眼珠都红了。吕布的笑不增不减,十数合后,他忽然一个卸意,把张飞的力送回张飞的腕脉,蛇矛自张飞掌心里一热,几乎脱手。张飞借势跃马后仰,马嘶声撕破云幕。
“好身手!”联军阵中,一道洪亮稳重的声音压住喧哗,青龙偃月刀在曦光里拖出一弯冷霜。关羽黑袍猎猎,面若重枣,目若卧蚕,一刀斜指:“温侯,关某请教!”
吕布手中画戟一摆,朝他致意:“请。”
关羽出刀之初不疾不徐,刀意像江上初春的水,看似平静,暗潮汹涌。
他与张飞截然不同,他的怒与杀念都沉在刀背,只有在刀锋最末露一点白,提醒你那是会伤人的东西。——【断史回声:关云长“平沙落雁”起势,三拍之后转“绕梁”,再逼“反斫”。破法:借刀背回音,截其三拍之间。】
第三拍刚起,吕布便动了。他这一下轻得几乎像是不经意——戟刃斜挑刀背,不去硬接那一泻千里的锋芒,而是把他刀里的那口“气”往回一按。
关羽手腕微沉,身子铁山靠般稳住,眼中精光一闪,刀锋翻上,反斫而下。吕布一寸进、一寸退,像在刀锋上行走。
二十合过后,关羽刀势渐急,短短一声叹,撤马半步,青龙抖出一串寒星,逼开吕布戟锋,稳稳回马。
“云长!”张飞又上。二人左右分攻,蛇矛猛、偃月稳,配合之妙,正是这天下江湖传得沸沸扬扬的“雁行三式”之二。
联军阵后,黄罗伞盖之下,一个穿素布的中年人拢着袖子,眼神复杂,那是刘备。他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缰,身周几名校尉低声请战,他却只是摇头,目光没有离开关前那两道与一戟纠缠的身影。
风再起,鼓再响,尘土里飞出的每一缕汗气都带着金属腥。
吕布的马步与戟锋像是有着自己的节律,它们不追不赶,恰恰踩在张飞与关羽那合拍之间最不舒服的一格上。
张飞一矛当胸,吕布不拦,任那矛来至胸前三寸才一拧腕,戟杆与矛柄错骨相击,“当”的一声,张飞虎口发麻。关羽刀从斜后破入,吕布戟尾回扫,挑开刀背,刀背震颤,发出一声闷吟。关羽眼中异色一闪,心下默道:此人不徒以力,心境亦冷。
——【断史回声:组合第三人即将入列。位置:左后五十步。人物:刘玄德。持双股剑。意图:不求伤敌,专拦来势,牵制骑势,求“以少制多”的虚名与士气。】
吕布眼角余光捕住一抹素影。
刘备的马出阵的那一瞬,联军阵中爆起一声“好!”他衣装朴旧,眉目温良,双股剑平举,似乎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恰到可以让士气又高一线。
他与两弟一左一右,三人形成一个灵巧的角度,把吕布的马势逐寸逐寸地封死在狭窄之中。
若换前世,换他还信“力可破一切”的那会,他会一声大喝硬撼三人,图那一个“无敌”的痛快。但今日,他让画戟轻轻一转,忽地收了五分力。
那五分的空,像是忽然在三英的合势里打出了一个眼;张飞的矛刺空,关羽的刀略迟,刘备的双剑来得正好,却只碰到戟刃外沿。
“刘玄德。”吕布淡淡道,“你心里不是要打,只是要让士气不跌。”
刘备只觉心口像被人看穿,脸上却仍绷着那副忠厚的模样:“温侯笑言。董卓乱汉,天理不容。刘某与诸侯共讨,岂有不尽力之理?”
吕布一笑,笑中有寒,“尽力二字,你尽在了‘理’上。”话音未落,他的马骤然一个错步,画戟极短极快地横过。
张飞的蛇矛被戟身搅住,关羽的刀被戟尾扫在外缘,刘备的双剑被戟刃一分为二——不是断,是像被劈开的波浪,各各偏了寸许。
三人的合围,望之仍紧,实则力道全被拆散。
“再来!”张飞怒吼,马头硬拧。关羽喝:“三弟!”想稳住他。刘备已然察觉:对方不杀,他们三人的气势,却已被他一寸寸盘剥得所剩不多。
三十合,五十合。战马喘息成片,甲上霜白的水汽一团团涌动。
吕布的呼吸一直稳得不可思议,他时而把戟锋立作门扇,时而把戟尾当一支尺,量着对方招式间的缝。
偶尔,他会让画戟擦过张飞的肩甲,擦过关羽的刀脊,擦过刘备的剑尖,像是在留下看不见的记号——那不是杀机,是羞辱,是给天下人看的“戏”。
他在告诉所有盯着这片泥地的目光:你们以为的“神话”,不过如此。
联军阵后,一个清瘦的男子缓缓从伞盖阴影里走出,眼目如星,须髯疏朗,衣袖上有灰尘,像是一路从别处风尘仆仆而来。
他不说话,只站在众人后,静静看着。有人问他是谁,他淡淡回一句:“过客。”心底却在飞快评估:前压、后撤、借马势、借地形……这人每一步,都像是提前三步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陈宫自报姓名的那一刻还未到,可他心里的那口“印”早被烙下。
“收。”忽听得关前一声轻微的吐气,不知是从吕布鼻尖还是喉间发出。他的画戟一沉,戟尾点地,一线泥浪溅起。
张飞的矛势被那一沉拖得重了半寸,关羽的刀势被那一沉压得慢了半息,刘备的马在那一沉里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
三人同时觉出:若此刻对方不收力,专挑一个人的破绽狠杀,必然有人要倒地。
可吕布收了。他把画戟一横,像是为他们臂上无数道难以察觉的划痕画下最后的句点。
他看着三人,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燕人有胆,关某有义,刘玄德有名。你们皆可敬。但虎牢关下,不是靠胆、靠义、靠名便能开的地方。”
张飞怒极反笑:“那靠什么?靠你吕布的戟?”
吕布道:“靠天道之势。今天道未在你们。”
他轻拨马头,将画戟背在肩上,“去吧。去告诉你们的主盟——今日你们士气未折,是我留的。明日你们要怎么用这口气,是你们的事。”
关羽目光微敛,重重一拱手,声音压得很低:“承教。”
张飞还要叫嚣,被刘备伸手按住。刘备眼中的光暗了又亮,终是抬手:“退。”
联军阵内鼓声急急敲了三下,像是提醒又像是催促。三英回阵,一路目光如雨追着他们的背影。有人低声道:“是败么?”有人辩:“未伤未死,何谈败?”也有人长叹:“天下第一,果非虚名。”
董卓阵前,大纛影中传来哄笑与低语。
李儒见吕布回转,迎上一步,笑得不咸不淡:“不杀,亦能震人?奉先这番,恐留后患。”
“该留的,必留。”吕布下马,随手把画戟递给亲随,“不该留的,我自会在该杀的时候杀。”
他抖了抖披风上的尘,回头斜瞥一眼联军阵地,目光像一支无声的箭,落在那黄罗伞盖后方站着的清瘦身影上——那人注视他已久。
吕布忽然笑意更淡,像是在对命运中的某一个安排点头。
他转身入帐,帐中葛席未收,案上摆着一枚细小的玉佩,一侧雕着一只展翅的凤。
他指腹落在凤翅的刻痕上,轻轻一推,玉佩里一线机关开合,露出极细的一缕红丝。丝上只有一个字,“待”。字如其人,锋利又温柔。
他闭目片刻,再睁时,眼中所有方才战场上的锋芒霎时敛尽,像是把战中的那个“吕布”随手塞进了鞘。
“主公。”张辽立在帐门,压低声音,“对面士气虽未崩,却已乱。诸侯各家使者来得勤,言辞不一。袁本初据说要推刘玄德为前锋,曹孟德却自请先行。今日之‘留’,明日恐成‘争’。”
“让他们争。”吕布道,声音极轻,“筹码多的那边,便是首先乱的那边。”
高顺道:“我军何时再战?”
吕布看向帐外,一缕曦光已经破开厚云,像刀锋把暗切成两半。
他道:“明日不战。让故事先传开。”他顿了顿,唇角勾了一丝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弧,“传得越夸张越好。有人说我一戟挑三英,有人说我笑里藏刀,戏耍天下英雄。越吵越好。等他们吵到忘记为什么而战的时候——我们再战。”
张辽与高顺对望,心头俱是一震。张辽笑起,笑里有血也有风:“遵命!”
暮色渐起,白昼与黑夜交接之处,虎牢关像一枚插在大地上的钉,钉住了天与地之间所有不安的呼吸。营中火起,一簇簇从风中挣出的火舌,把盔甲照成黄铜,把眼睛照成刀锋。
远方,联军阵里喧哗不止,贵族名门的帐与草莽豪杰的棚混成一团,酒气、汗气、药香和初夏的草气挤在一起,像是把人心里的东西都熬成了汤。
陈宫走在帐间,收起他那张惯常的冷笑。
他听着一摊又一摊酒桌上各式各样的说法:有人吹嘘亲眼看见温侯踏空而行,一戟挑双刀;有人骂吕布欺人太甚,明明可杀而不杀,是羞人心;也有人压低嗓子问:“若这吕布不归董卓,归我等,是好是坏?”
酒桌上人笑,笑声里透出一种说不清的渴望。
陈宫忽然停步,回头望向虎牢关的方向。那里火光如星,星与他眼里的光连成一线。他把手按在心口很深的一个位置,像是在按一个印。
“天下,或许,真要改名。”他在心底无声地说。
夜深风紧,营外远树遮影。有狐狸绕着营地走,眼睛在火光里闪着绿,人心也在这绿光里闪。吕布独坐在帐中,关外的喧哗像被布帘隔在另一个世界。
他把那枚雕凤的玉佩又扣上,藏回衣襟。案角一盏小灯,灯芯极细,火苗伏得低。
【断史回声:本日战果评估:士气差值+47,诸侯内部不均衡指数上升。对手“雁行三式”破解率已达82%。建议:七日内不宜正面再战,宜扰其粮、扰其议。】
吕布闭上眼,让那冰冷的声音在脑海里远去。
他不问天,不问命,也不问建议。他问的,永远只是下一步棋该落在哪一格,落下去会拱出怎样的山海。
“明日。”他在极静里轻轻吐出两个字,像是在对应那枚玉佩的“待”。
帐外风反手掀起帘角,灯焰跳了一下,又伏下去。
虎牢关下风云会,第一幕收场。但真正的故事,才刚刚抬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