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歇三日。
云背像被刀背轻轻刮过,露出一线冰亮。
汜水关南,黄河岸边的土脊仍潮,苔色新,壕外的泥面被并州军前日铺下的湿牛皮烫出一层细细的暗光。
北道行军司仍旧两张桌——左“图”、右“册”,环旗垂在门额下,一圈金环压着帘角,不响,风也就跟着不响。
李儒立在敌营帐中,看完探子的回报,轻咳两声,用指腹拨了拨烛芯:“风与阵,两日试过。今日试‘火’。”
……
会地这边,袁、曹、孙、公孙诸使再集。
席上盐茶仍旧,白符挂在几处商号门上,盐价不变,人心便不乱。
袁绍端坐首位,温璋直书在侧,太常卿捧着“会礼”副本。左右盔甲,衣冠肃整。
门外有三人相随而至。为首者身材中等,眉眼清正,束冠麻衣,腰间只插一根旧竹笔,举止之间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正味”;其左侧一人身长九尺,面如重枣,丹凤眼、卧蚕眉,髯若流云,青袍束在铁躯上也不显拘束;其右侧一人虎躯蜂腰,豹头环眼,紫髯飞起,腰间缠着一条又厚又旧的帛带,像是随手就能捏断人骨头。
“幽州属下刘备刘玄德,携二弟关羽、张飞,见袁将军。”
刘备拱手,声不高,却不卑。袁绍起身还礼:“诸侯会盟之时,正需义士。”目光落在关羽身上一瞬,似被他眼中一线清寒所摄,微微一顿。
“彼处战帐,鼓声杂。”曹使轻轻旋盏,目光不由掠过那红面长髯之人。他与诸侯使所见不同——那人站着不动,却像一把“立在鞘里的刀”,并不尖利,却让人不敢正对。
“汜水华雄连败偏将四人。”袁绍开口,语带忧色,“诸侯帐下,众将多有避忌。洛阳军若能先立一威——”
“今日‘火’必起,我以‘盖’对之,再以‘风’剥之。但‘名’,要当众立。”他目光斜向关羽,“愿借翼德、云长之锋,定一『心』。”
张飞闻言欲出,关羽却微微一侧身,袍角不乱,向刘备拱手:“二哥请先。”
刘备目光在两弟之间一掠,笑道:“今日大义在『尊王攘夷』,无须争先后。云长,你向来‘立刀’最正,便去。”
“敢请一杯温酒。”关羽说道,声音不似军中吼将,反如庙前钟声,不高却沉。
此语一出,席间有几人会心而动。曹操抬手,笑道:“孟德家郡清酿,可作温酒。”他命人取酒,加热。温璋记下一笔:“温酒。”
侍者捧来一盏,薄瓷,汤面一层小白泡,热气轻飘,散了昨日雨气里的潮。关羽接在掌心,抬腕嗅了下,眉不动。他转身时,忽道:“三条——‘三不斩’外,君可用刀;出阵不扰白符市,不惊民;若有擒获,先问『势』,后问『人』。”
关羽略颔首,语气淡得近乎冷静的骄傲:“斩将而归,酒尚温。”他不看众使,也不看帐中人,只回身向刘备、张飞一拱:“兄长,三弟——”张飞正要大笑,刘备已伸手按住他膝盖,笑而不语,掌心却微微出汗——他知道这一次,不是‘匹夫之勇’,是要在诸侯眼前立‘名’。
……
“开鼓!”华雄一声暴喝,鼓声立断立续,故意打乱,逼对手心跳失衡。他把酒瓮从火上提起,泥封裂开一角,酒气喷薄。他把瓮往旁边一倒,酒沿着瓮脊流到一排草束上,火舌待燃——“酒火令”。
“以酒作火。”在远处闻到了那股‘热腥’,笛未响,鞭先落在马颈上,“嗒、嗒、嗒。”七十骑各抛一囊潮沙,沙落火头,“呲”的一声,火先伏了半寸。
另有十骑把牛皮抛向将燃未燃的草束,牛皮压火,火气窒,浓烟不起,只有一股刺鼻的味,像被压住的怒气。
华雄的眉毛抖了一下——不是怕,是恼。他抡刀跃下女墙,陌刀横飞,刀背上的环眼在日下闪了一丝寒。他大步踏过壕边,在牛皮上稍一打滑,却被他稳住了。他恨,恨的是对方不是来‘拼’,而是来‘削’。
关羽至壕前,未跨女墙,也不求绕。他勒住马,左手把酒盏轻轻搁在鞍桥上,盏沿挨着硬皮,发出一声极轻极干净的“叮”。
他一抬眼,看着华雄,声如钟:“河东解梁,刘备麾下,关羽。”
同时右手已按在刀柄上——偃月刀今朝无名,然而刀在他手里,不名亦有名。
“来!”华雄笑,笑意像酒气腾起。他横扫,势大,刀背扫来,借势欲把关羽刀势压低,让他‘抬不起刀’。
关羽不与他硬压。他让马退半步,刀锋不抬不落,刀背轻轻一磕对方刀背的环眼——“叮”。这一 ‘叮’ 是他要的:环眼被挑起半寸,华雄的大弧翻势便像被人在半空中‘轻轻扒了一指’。同时张辽的丝矢已至,第一支丝粘在华雄护手圈,第二支粘在他身侧小旗的缀绳,第三支落在鼓手梆尾。三处一粘,‘响’稍迟,‘势’微缓。
“好!”张飞在帐前猛然一拍案,酒盏跳了一跳。刘备眼睛一亮,指尖按在案角,悄悄放松了一线紧绷。
华雄的‘稳’仍在。他不退,换招,刀由横改直,斜斩,势如雷,裹着酒火闷燃后的热。关羽一 ‘提’ 一 ‘送’,偃月刀一转,刀背沿对方刀脊轻轻一擦,像是用刀背抹去一点灰。刀光不盛,势却“正”,不拖不亢,像把一条巨大而无形的线拉直,然后轻轻‘拨’了一下。
这一拨,拨出华雄脚下的‘泥’。他前脚刚踏上湿牛皮的一小角,想要迅速换步,右靴的带扣却不知何时被‘折脚手’轻轻一勾,松了半分。他的脚趾下意识收了一收。就是这一收,给了关羽刀势一个‘干净的空’。
关羽不追刀去砍那一寸‘空’。他反而把刀势略落半寸,刀锋在地上擦出一线湿亮,溅起几滴泥珠。刀不过膝,回腕,刀尖骤地上挑——挑的不是胸,不是喉,挑的是华雄右臂腋下的护甲缝。那一缝,在刀锋与泥光之间,像被天光在瞬间照亮了一刹。
“斩。”两唇开阖之间,刀已过身。偃月刀并不高举,只在身体前划过一个半月。华雄的陌刀被他挑离了支点,反击的角度被杀死在‘半寸之外’。关羽刀走半圆,收势时用刀背一磕——“叮”。华雄一怔,耳鸣间只觉得喉口一凉。
偃月刀的刃口在他的喉结右下轻轻一‘撇’——不拖泥,刃入寸许即出,像从水中划过一条细线。
华雄的头微微一歪,眼里的火还在燃,尚未来得及倒下,关羽已按住刀背,用刀锋的“返势”在他项后干净一带,整颗头颅带着那点未散的酒气和怒意,轻轻离开肩窝。
“噗”的一声,很轻,血在雨后清冷的空气里开成一朵短暂的红花。
华雄的身子还站着,像不信自己已经少了什么,随后“咚”的一声重重跪倒,刀还插在泥里,刃上滑下几滴酒。
“关——”城上有人忍不住惊呼,下一字吞回去。徐荣提刀横在胸前,目光一凝。
那瞬,他压下了营中所有想‘乱战’与‘报仇’的冲动——他看懂了:对方不来杀阵,他若以阵应,将失『人』又失『势』。
关羽不看那具跪倒的躯壳。他鞭也不抽,刀也不舞,只俯身捞起那颗头颅,手腕一翻,把血水甩净,然后把头挂在刀背上,转身上马。
马蹄踏过湿牛皮,脚不沾泥。他到壕前,留给城上与关前诸人一个背影——背影青衣、勒甲、长髯拂胸。刀不高举,只平平挂着那颗‘刚刚停止呼吸的名字’。
“酒尚温。”他在壕前勒马,左手抬起酒盏,盏中白泡未散,他仰头饮尽,喉结一滚,像山间的一条清泉滑过石槽。他把空盏倒扣在鞍上,“叮”的一声,比刚才在战场上的每一声都要清。转身,策马回营。
会地帐前,诸侯诸使先是‘失声’,继而‘失神’,再继而‘失想’——片刻间,所有有关‘华雄’的形容,变成了刀背那一声‘叮’。
袁使手中的杯盖轻轻滚落案面,停在白符边;曹使按住盏沿的指节放松了,露出一点缓慢的笑意;孙使“啧”的一声这回是真喜欢,腰间小刀的柄只轻轻晃了一下。
刘备长出一口气,却没有笑。他抬眼看弟弟回来时刀上的那颗头,高声不发,心里却像有人在殿前擂了一下一只大鼓——不是喧嚣,是‘定’。
张飞则按着桌沿猛地一拍:“好!”声音粗,眼里却是亮的,“好个二哥!”
曹操在席上起身,执笏向关羽一揖,声音不高,却足以入人心:“云长一刀,立『义』,不失『礼』。”他回头看,笑意在眼角一压即收:“你要的‘名’,立了。”
“诺。”孟竺把包封好,封泥压着‘礼’字。温璋把“华雄斩”写在直书册首行,“剥势三处、断铃一、断带一、‘酒火令’未成”,字收得极紧。
……
“华雄既死,徐荣退阵。”斥候入报。
李儒坐在帐中,听完只笑了一下,轻得像刚刚灭下的一缕烛烟:“好刀。”
他把写了“破其会盟”的帛卷摊开,手指在‘折旗’后添了一笔“借其名”,在‘挑名’旁圈了个小小的“关”字。
他明白——今日之后,“关”字将被诸侯与百姓同时记住。记住这个字,等于记住“奉檄”的‘德’,也较少有人记住“董”的‘威’。
他并不怒。他把“火酒令”轻轻推开,咳了一声:“华雄可用,不可依。徐荣可依,不可用尽。下一步——换‘阵’。”他目光落向更西:“虎牢。”
亲随低声:“军师,要动‘雷’否?”
“雷不急。”李儒摇头,“洛阳一日用‘环’安人心,我一日用‘雨’试他们。雨止了,就起风沙。今日他们‘杯酒尚温’,明日我让他们‘沙尘未定’——看他并州之风,能否连剥三日。”
……
午后,太学门前,三约和“奉天子檄文”一并张挂,新添一小榜:“云长立名”。有人写诗句,有人摹画,有人以墨抄那一声“叮”。
貂蝉站在廊下,唱读“礼设路”,在“军不入学,学不入军”处停一停,又在“军受学之议,学尊军之功”处轻轻顿一下。
小婢问她:“姑娘,今日人不是说‘勇’吗?你却反复唱‘礼’?”
貂蝉笑:“有‘勇’而不‘礼’,是火;有‘礼’而无‘勇’,是墙。今日把火圈在墙内,才叫‘看得见的勇’。”
北市盐铺,白符悬得更高了些。掌柜走出门口,望着白符下那一个个经过的人,忽然觉得‘那一声叮’似乎也落在了自己柜台上。他把盐价条又抚平一遍,低声对伙计道:“谁来闹,就请他们去‘请环’。”
“请环?”伙计不解。
“请那一声叮。”掌柜笑,“听过,便不会乱了。”
……
会地小堂,论功不过一刻。
吕布只言两句:“并州双壁,有功而不骄;云长立名,先礼后兵。”他把玄武帜微微按低一指,对高顺道:“开口,仍不开杀。让他们记住你‘不开’。”
又对张辽:“风不露矢,露‘走法’。今夜影营,不杀,仍‘请’。”
“诺。”二人齐受。
刘备深揖:“今日承诸君成全。”关羽立在一旁,不言不笑。他像仍在“刀势里”,不愿走出那一条刚刚划过的细线。
张飞哈哈笑:“温酒斩华雄——”话到一半,被刘备用眼色压下。他懂,今日‘名’已起,‘狂’不可来,免得‘名’上添尘。
曹操上前,压盏而笑:“孟德借酒,祝贺将军。”
袁绍按旗半面,沉声道:“关将军此名,不在诸侯之下。”孙使把白符递回:“商守法,军护市——我看得明白。”
袁绍取来“奉天子褒书”,不长,只有四句:“关羽一刀,正名立义;剥势不嗜;环声不厉,民心自定;会盟可期,国战将至。”
太常卿以磬声应之,一声、两声、三声,清而不急。
……
当天夜里,影营暗动。不再是“猫步偷环”,而是“沙行断缆”。
三处黑影接近山背,手中小袋里装的是细沙与铁屑,欲以沙磨缆,以屑伤手。
第一处刚伸手,树心里先“嗒”一声,鞭尾敲在木髓,震得他虎口发麻;第二处以刀挑牛皮,牛皮下面不是油囊,是潮沙,刀尖陷入“‘呲’”地一声,刀身又冷又湿;第三处试图点火,火石击两下,火苗立被湿灰‘吃’住,冒出一缕白嗔气,像没睡醒的叹息。
“请。”张辽低声,仍是那个字。
三人被‘请’入营,绑住,手腕上扣着李儒给他们私铸的那枚‘假环’。
张辽看着那环,笑:“环在城里,在『礼』旁边。”他转身,让人捧出一只小盘,盘上有两根断铃、三条断带,还有几粒沾着泥的缀珠。
他轻声:“送御史台,照册入籍,明日张榜——让人知道今日之杀,不是杀人,是杀‘乱’。”
……
第三日清晨,东风起,尘头微扬。
汜水关上旌旗未动,徐荣立在女墙背后,长刀横胸,目里只有一条线——对面那面黑帜的边。他知今日‘火’未必再起,但‘沙’会来。
他压住心里一丝烦躁:不是怕,是被昨日那一声‘叮’扰了魂。
“徐将军。”城后帐中传来李儒的淡声,“今日不斗怒,斗‘看’。看他风还能剥几分,看他阵还能开几寸。午后,给他一阵‘沙火’——不是火,是风吹沙,沙里掺胡椒。让他们眼里辣,心不乱,方是真本事。”
“诺。”徐荣应,握紧刀柄——这是他喜欢的打法:稳中有看。
会地这边,吕布把环旗按低,又轻轻一弹,环不响。
他笑:“不响,心才不跳。”他看向远处的关城,再看向身后的诸侯诸使,又转回目光落在图上的两条细线:“今日『开』——不用大开,开一线,够了。”
“文远。”他道,“你仍‘请’,不‘逼’;高顺,你‘开’,不‘吞’。若他‘看’,你们便‘让’他看;若他急,你们便‘慢’他一步。”
“谨命。”二人齐声。
关羽把刀擦得很慢,像在磨一段不长不短的记忆。
张飞把帛带拽了又拽,憋得满脸通红,终究还是没说话——他明白,今日不是他张翼德的‘戏台’,今日是‘走法’与‘开’。
曹操握笏立于小堂前,淡声道:“杯酒尚温,是名;名动天下,是势。但‘势’若无‘礼’之绳,就散。今日不求大破,只求不乱。”
吕布笑,笑意里是一线难得的轻:“今日之后,‘关’字立,‘并州’字稳。天下将知:洛阳有『环』,并州有『风阵』,诸侯有『会』,朝廷有『路』。”
他话音落下,远处关城鼓声缓缓起,不急不缓,像人心的呼吸。
汜水关前的风,掀起一道极薄的灰——那是‘沙火’的预兆。
张辽提鞭,高顺举槌。两道人影,一道若风,一道如龟,徐徐前行。
在这道灰之下、这声鼓之上。
那一声‘叮’还在每个人的耳里回响:杯酒尚温,刀已斩落;刀已入鞘,名却未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