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又起了一层薄雾,像有人用湿帚把天与地轻轻抹了一遍。
太学门前的榜仍在,红梅印与那道细细的刃痕在晨光里并肩,像两枚各守其边的钉。
角门的“折谣函”已换了新纸,昨日的谣,被人一笔一划改成“事实”,字旁钤上小小红梅,香气极淡,只够让留在纸上的墨味不那么冷。
北市粥棚的锅开得早,魏校尉把账面挂在最显眼处,不远处的寻人榜下又添了两个名字——有读书人站着念给盲眼的老太婆听,老太婆听到儿子的眉眼特征,边点头边抹泪,泪水在冬日里也泛着一点热。
市井与书院自有它们的秩序,然而今日,城中更有一处无声的暗潮:王司徒府。
午后,王允府前大门换了新束的柏枝,枝尖扎出七个方向,与门内廊下七枝红梅暗相呼应。红梅七枝,枝枝各异:或偏左、或俯仰、或微折、或正直。
那是盟夜所定的暗记:一枝应“请”,二枝应“迟”,三枝应“避”,四枝应“转”,五枝应“止”,六枝应“惑”,七枝应“杀”。廊内琴案擦得清亮,丝弦在指端轻轻按过,余音如风里极细的一缕草香。
陈宫与王允在偏厅对席。案上摊着一卷薄薄的纸,纸上是今夜宴席位次的“八行五列”。陈宫指尖扣在第三列:“此处空一席,给‘眼睛’。”
王允一笑:“相国的眼睛?”
“李儒的。”陈宫摇头,“董卓的太重,看不到细。李儒要看半遮半掩,不要看尽。”他把纸收起,语气一转,“主公那边?”
王允会意,目光从窗缝掠出去——并州营里,吕布方与张辽、高顺立在一张简陋的沙盘前。沙盘由湿土压成,鸽卵大小的石头落简为亭台门巷,几根竹签记注了暗哨与退路。张辽以鞭尖点在一处:“此处十步一暗戍,二十步一回头,若宫市牙人插眼,亦不过见一半。”
高顺则更简:“我人在门外,不入局。入局者,不可是我。”他抬眼看吕布,“陷阵营为砧,不为戏台。”
吕布点头:“你不入。你是锚。”他转向张辽,“文远,你入,但不扶刀。只扶人。”
张辽笑了一下,笑意短,锋藏在里头:“扶谁?”
“扶错的人。”吕布低声,“比如一个假醉的我。”
三人相视,笑意冷而稳。吕布收了笑,手按戟柄,指节在木上轻轻一叩,叩出了今夜的节拍:“不饮,不赐,不坐,不怒;礼立,意藏,眼半阖,心全醒。”
陈宫从里间出来,恰遇王允门吏来报:“司徒,乐工、舞人、酒器、菜肴俱备。红梅七枝,按‘请’之相摆妥。凤仪亭那边,匠人又复检机关三遍,无漏。”
王允点头:“再传一言——凡司徒府所出,皆以红梅为信,刃痕为契;凡府门之外,皆以‘护道之矩’为先。今日宴,请并州,仍不饮。”他顿了顿,“但要看起来,像饮。”
“像饮”,是这场戏的第一笔。陈宫与王允心下有数:要给耳目看,要给李儒看,也要给董卓看。像饮,是给人看;不饮,是给“道”看。
黄昏将至,司徒府前第一枝红梅,被门吏轻轻扭了一指向,落在“请”的方位。随后,一名童仆捧着上好素笺,出府向北而去。笺上仅有八字与一画:“连环之始,请。”字下刃痕极轻,指腹可辨。童仆一路向北,至并州营外,远远作揖,递上手中笺。营门值守把笺捧入,吕布展开,眼中光微微一转,即刻折好:“走。”
他不骑赤兔,仍乘那匹筋骨匀称、鬃毛黑得发亮的马。张辽与两名护卫随行,高顺自营门目送,不动。他们入城时,天色已有一线紫。城中的风带着炊烟与冬青的混味,街两侧的瓦淡出一层白。并州军仍以十人为伍,甲不离身,旗不过肩;但入了司徒府,甲解半襟,刀柄外裹青布,以示“入席不刃”。
王允远远迎至廊下,礼极周全,却不“厚重”。“温侯。”他一拱手,“寒舍简陋,徒以薄酒薄羹相待。”
吕布拱手:“司徒厚礼,我军有禁,不饮。以茶代酒,恕罪。”
王允笑:“早备清茶。”他侧身,“请。”两人在廊下并行,彼此语简而实:“太学今日清钟仍鸣,士人附议渐多。”“武库借簿,御史台请点,明日有官来核。”“折谣函已收三纸,多为市井传闻,不足道。”这些干货如两枚铁靴,稳稳踏在铺就的路上。
入堂,灯未全亮,纱罩里火光被压在一掌高。案上陈列以“清”为主:松子蒸饼、鹅梨薄片、葱汤洗肚、腌笋点椒。茶则是太学所供,一壶一盏,盏口薄如蝉翼。王允抬手:“请。”
吕布不坐,立而饮了一口,盏不碰牙,喉结略动。他放盏,目光转向堂后屏风。
屏外管弦初起,第一声箫如月下的一丝凉风,掠过竹梢,又轻轻落回水面。随之而来,是一串细碎的钗铃声——不是宫闱惯用的那种花俏,而是素净的银声,像雪里走来一串鹿蹄印。
貂蝉出现时,袖子是素的,绣的是极淡的梅纹,鬓边那支小小的凤钗并不耀人,是沉了年岁的古银,羽翅有纹,不以光胜。
她步幅不大,脚尖落地不作声,仿佛连影子都怕惊动。她先向王允一拜,后向吕布一躬,声音如细泉:“见过司徒,见过将军。”
“起。”
王允的声里压着一寸难掩的硬,像有人以指拨紧琴弦。貂蝉眼尾一垂,抬至吕布时,停顿了一线。那一线过处,像在空中捻出了一根难以看见的丝。吕布心中自有尺,微不可察地点了点,目光便收回到茶盏上,盏中茶面映出一圈月,抖得极细。
第一折舞名为《假凤虚凰》。舞辞不多,箫音代言。
貂蝉于堂中略一展袖,袖底露出一方小小的绣帕。那绣帕正面刺红梅一朵,背面却有极细的一笔痕,从梅心斜出半寸——这是盟夜所定的“第一声”。
她不急着露,先绕着案前一掠。灯影越过她的眉眼,她的眼神在灯里湿了一瞬,转出时已经干净。她转至屏风边,屏后微有衣角挪动的声音——那是王允故意留下的“风眼”。
屏后有两名司徒府小史,一高一矮,衣袖宽大,眼光却温吞。再往外三间,则是李肃的人,拿着相府名帖,称“奉命恭问司徒宴事”,不进堂,只在廊下“随喜”。更远的屋脊与檐沟里还有两处眼睛:一处属于太师府的耳目,一处属于街市牙人。这些眼,都能看见“半个真”。
貂蝉的袖子在这半真半假的风里一展,绣帕从腕间滑到掌心,掌心微一侧,帕的背面刃痕被月光一擦,便又藏回纹理。
她在箫声里起了第一段步,步法极稳,以“蹀步、回身、斜拗步”三式为主,不以惊险取悦。她的脚尖一次次沿着案边的木纹落下,像在木里种下一列看不见的梅树。走至案角,她停住,抬眼看王允。王允会意,袖中指向那七枝红梅中的第二枝。貂蝉的腰身随之一偏,声未停,意先转——这是“迟”。
“温侯。”王允笑望吕布,“洛阳久不见如此清舞。”
吕布把盏轻轻向外推了一分:“清。”一个字,足。王允点头,转向貂蝉:“再一折。”
第二折舞,鼓未起,先起的是几句缓缓的歌。歌辞极短,只四句:其一“梅生雪下不畏寒”,其二“凤栖梧桐声未阑”,其三“人间名义谁承担”,其四“愿以微躯补残天”。她唱时,眼不看吕布,却在“名义”与“愿以”两句上略重了一笔,把词尾的鼻音在喉间压了一下。
吕布听得分明——这“愿以”,是给王允与太学的,也是给他并州兄弟的。他不应,只把茶再饮了半口,茶未满,盏未空,灯影落在盏壁上,形成一弯很浅的弧。
“王司徒。”屏后那位小史低声与同伴嘀咕,“这舞,这词,恐怕——”
同伴“嘘”了一声:“记笔上。词尾‘愿以微躯’四字,易惹祸。”
他又悄悄往外瞥了一眼,廊下相府来的那人已经走了半步,似要离去又不舍,有意让这“半折词”进耳里。王允眼尾的余光把这一切收入,袖口抬起又落下,像示意“够了”。
一套舞毕,主人另换清茶。茶内浮了两枚梅瓣,瓣色红,并非朱砂,是昨夜磨出的梅汁香。“以茶代酒”的戏须做足,王允亲为,将盏与盏相碰——不是真碰,隔一线气,做一“铿然”之音。隔着这一线气,盏不污,矩不破,然而耳目若有心,只听得一声“相碰”的响,便以为酒已饮。
吕布收盏,笑意极淡,恰似戏里“假饮”的味道,遂让人以为他“敛而放”。
张辽在侧,盯着屏外“风眼”。他识得那进退有度的脚步,是李肃的人。
他便斜退半步,让出一个角,好让那只眼能“看见”一个画面——吕布将盏放近,貂蝉从案前退回,袖口不经意扫过盏身,袖里银铃微微一响,那盏上的水面便起了一圈细纹。那一圈细纹,像是“心动”的余波。看者自然各有“见”:善意者见“礼”,恶意者见“情”。
第三折舞不在堂中,在廊外月下。凤仪亭尚远,王允先以府内后园水榭试声。廊下有木鱼三击,“请”字成,红梅第一枝稍稍再偏一分,表示“行”。
貂蝉换了衣,仍旧素色,只在腰间系一条红绫。红绫上藏着一根极细的银丝,银丝拴着一枚小小的玉佩,佩心刻“道”字。
她在水榭前停住,把那玉佩从红绫里解出,举到灯下,半开半合:“司徒,这枚佩,是妾身旧物,愿以此为信。”她话音里带着一线抖,抖得像本该惊,却被她压住。
王允接过,转手递向吕布。
吕布接与不接,便是这场戏最险的一步。他没有迫不及待伸手,也没有板着脸拒。只是缓缓伸出指腹,在玉佩的棱面上轻触了一瞬,指蛰在“道”字的一横上——他触的不是佩,是字。
触毕,收手,向王允微一颔首:“司徒有信。”三字出口,屏外“风眼”里那只笔便迅速记下“有信”二字,旁注:佩心有“道”。再往外,相府那眼睛也记“佩”,但看不清“字”。太师府的耳目仅听得“玉佩凤钩,红绫系腰”,便有人开始绣嘴皮。
戏至此,第一声已起:假凤虚凰,先把“凤”的虚影挂上檐角,让“凰”的自尊先亮出鳞。第二声要在凤仪亭,第三声更在太师府那只老虎的掌心里。陈宫坐在堂隅,指尖敲案,节拍与廊外木鱼暗合。他看着吕布的呼吸线——是的,呼吸线。主公的呼吸不快不慢,在胸腹间像一根拉到恰好的弦。他知道,只有在这种“弦”下,才压得住今夜所有人的眼与耳。
“再来。”王允举盏,仍不真碰。
貂蝉转身,往廊外去。她步入月下,月光把她的人影拉长,影和红绫在地上缠了一道浅浅的结。
她停步,回望一眼,目光从吕布与王允之间各停一寸,然后落到廊下空处。空处有风,风里有眼,她望给眼看。眼便看见“望”,又以为那“望”是向某人。
“此舞毕,便请将军移步后园,听《凤来仪》。”
王允开口,语气轻得像不经意。屏外的小史飞快记:凤来仪。张辽心头一沉——这是在放话给外人:凤仪亭要有戏。他看向吕布,吕布只是抬了抬手,掌心向下,示意“稳”。
赴后园之前,王允让人送来一小碟“醉红砂”。这不是酒,是一种把红梅汁烘干再研成粉的点心。入口微酸,齿间细沙碎甜,像舌尖被剪了一下。
吕布取一粒,放入口中。张辽在旁接过一粒,作出“豪饮”的样子,把粉往嘴里一抛,咳了两声,咳得像真吃了辣。廊外的眼睛便记:并州将佐“饮”。细节足,传言自然长脚。
后园水榭,灯位早按了机关匠人的标注分布,地面也暗暗铺了细石。凤仪亭在更远处,四角檐下各埋一支“地弩”,触板在亭心。今日不过“试声”,不动。
水榭边,王允捧出一套古琴,琴不上漆,木纹清亮,名曰“鹤归”。貂蝉纤手拂弦,第一声未出,先垂了眼。一滴泪不偏不倚坠在弦上,弦轻轻一颤。
她仰起头时,眼里已无泪,只有风中刮过的那一寸冷。她抬手,按“宫”。“宫”一响,月抖了一下;她又按“羽”。“羽”一响,水上纹退了一寸。琴与箫合,廊下的竹影便像被谁拨乱了梳。
“凤不至,凰不栖。”她低低歌出第一句,声线隐忍,“梧桐有节,愿与君同。”她唱时,目光落在吕布手背——那只有刃茧的手。再一转,落在王允袖口——那只握过戒尺的手。
两只手,一边是“力”,一边是“名”。她在两者之间挑起一根看不见的丝,丝上挂着七枚梅瓣。风一吹,瓣略颤,香从缝里出。
堂外一步处,李肃的人看得清楚:有人琴,有人盏,有女色。再远一步处,太师府那只眼便更快地回去了。书写的速度胜过风,晚前一刻,李儒案上便已摆着两份“随手记”:其一称“司徒设宴,请并州,座不坐、酒似饮、佩有字、歌有辞”,其二附“凤来仪,明日或再请”。
“似饮。”李儒的指尖轻轻点在“似”字上。那一点,像在一枚薄薄的冰上敲了下。
他抬眼看董卓,董卓素爱夜饮,今日却坐在灯下养着气,脸上的肉因寒气收紧,笑未至,唇角挂着一缕不耐。
李儒笑意温温:“太师,司徒府请并州,妇人舞,词里有‘名义’与‘愿以’,想必是要请太师明日同看‘凤来仪’。”
董卓呵了一声,肥手在案上一扑:“他敢!”
“敢。”李儒笑,“他更想让太师去——去,才有局。”他把“似饮”一字拈起,又轻轻往旁一推,“不过,将军不饮。”
董卓眯眼:“怕就怕这点。狼不饮酒,酒就不那么香。”他想了想,咧嘴笑了,“让他饮。”
“如何?”李儒问。
“以荣辱灌之。”董卓眯着笑眼,“明日我自去。看他在我面前,饮也不饮。”他抬手,“传令,凤仪亭外,另设一处‘耳’。我亲看。”
李肃退下。李儒仍不放过“似”字。
他心中有数:吕布此人,骨里有“矩”。矩让他不饮,不怒,不受私赐,也因此难以逼他出丑。他要逼,就只能逼“名”与“情”。“名”,已被王允先一步摘去半截;“情”,今日露了“一丝”,明日可加“劲”。他屈指一弹,烛火颤了一颤:“便请贵女再多唱两句吧。”
——
夜风回到司徒府后园,琴声起落有度。
貂蝉唱至第三句“人间名义谁承担”,停了。停不是缺气,是故意漏一线,让屋脊上的眼下去补。
她收琴,轻轻转身,步至廊侧,向吕布再一礼:“将军,妾身今日冒昧,以‘佩’为信,非为私情,只求护道之路无阻。”
吕布盯着她一息,忽道:“你若欲以身堵路,路便会更窄。你与其堵,不如引。”他目光落在她发髻间那根极细的银丝,“引他来,便引他死。”
“妾身明白。”貂蝉的声音更低,低到只能在两个心之间走,“但引之,亦需似‘真’。”
“真不必全真。”
吕布笑意一闪即灭,“似,会伤你,真,会废你。你若全真,便不是‘假凤’,而是‘真凰’,那局,就毁了。”他话说到这里,突然伸指,在廊柱上一点——细如针的“刃痕”从木纹里浮出半寸。貂蝉盯着那半寸,眼中光更冷了一线:“明白。”
王允在一侧看着,心里却像被重物压住。他懂戏,也懂人。他知这场连环之戏,第一声起,便有无数根极细极硬的“丝线”从各处伸过来,往一个女子身上缠。缠得越紧,局越稳,人越伤。他强撑着笑:“今日先到此。明日午前,再换七枝梅,相请太师。”
“请太师之前,先‘请’一次风。”陈宫忽道。他把袖子里的一张薄纸递给王允,“让人不经意从角门抄过一句话——‘司徒府夜宴客,凤来仪未了,明日更有大宴’。让它自己跑进太师府。跑得越脏越好。”
王允点头。他理解陈宫所谓“风”的要义:王允正言,太学清钟,红梅香信,皆是“正风”;角门的闲话、牙人嘴里的碎语,才是“浊风”。浊风里走得更快,也更容易钻进人心里的黑处。
张辽护送主公出府时,廊下红梅第一枝已且复至正位,表示“请毕”。
门外夜色更深些,街角有破鼓一面,被少年以指轻轻敲着,只出沉闷的“咚”。那“咚”仿佛敲在并州一行人的脚背上,稳且重。
吕布回头望了一眼王司徒府的大门——门额上新束的柏枝仍扎着七个方向,在夜里像七只不会眨眼的眼睛。
回营的路上,张辽压低声音:“主公,方才那玉佩……”
“‘道’字。”吕布道,“真字,假情。”他顿了顿,“也许不全假。”
张辽横看一眼,笑:“主公的眼,今夜格外清。”
“清,是因为不能醉。”吕布抬头看天,“明日,他会逼我醉。”
“醉不醉?”张辽问。
“不醉。”吕布笑,“但要让他以为我醉。”他收敛笑意,“你守在外线,看‘耳’与‘眼’。高顺守武库与太学两头。魏校尉守粥棚与角门。若乱起,先断谣。”
“遵命。”
营帐在风里竖成一行黑影,狼旗无风自直。
赤兔在马栏里轻轻喷气,眼角的光像火里裹了一圈冰。吕布走过去,掌心沿着它肩头那一点“劲门”按下去,马身立驯。他低声:“明日,仍不载我。”赤兔像懂,鼻翼轻轻一哼。
那一夜,洛阳城里走了许多道风:一股正,从太学往东,吹得红梅的香稍稍散;一股浊,从角门往西,带着“司徒府夜宴”的碎句子进了相府与太师府;还有一股暗,从凤仪亭经过司徒府后园,把琴声的尾巴带进了某些人的梦。
李儒坐在灯下听风,忽抬手,将一枚黑子押在棋盘的“天元”:他要在“正与浊”的交界处,插一根针。
——
翌日午时,王司徒府门前的红梅换位。第一枝仍指“请”,第二枝微偏“迟”,第三枝俯仰“避”。门吏奉帖入太师府,帖纸极素,字亦素:“凤来仪,再请。”字下仍有一线刃痕,恰恰半寸。
董卓看帖,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好,请。”他挥手,“着车驾,带十人。再带二十,化衣。”他说的是带十名显见的亲兵,再带二十名化作“随从”的虎贲。李儒在旁不动声色:“太师慎重。”
王允这边,廊下布置如昨,只多了一处“座”。那“座”非给吕布,是给董卓——“座给相国,立给将军”,名分先行,礼法先立。陈宫看过,笑意不多不少:“这一座,是给‘眼睛’看的。”他调了调灯位,在案左“增灯一”,使得“似饮”的影更浓一分。
貂蝉在内匣以一盏温水泡红梅,梅影浮在水面,像一轮极小的血色月。她把红绫解下,又重新系上。镜里人影一分为二,她看了一眼,轻声对镜里那影说:“今夜,是‘第一声’与‘第二声’连起来的一口气。”
“第二声?”镜里的人轻轻问。
“假凤虚凰第一声起,第二声,当让‘凰’来。”她把那支古银凤钗轻轻别正,眼尾的锋慢慢收住,像把刀背翻了过去。
——
申时前,凤仪亭方向先起了三声清钟。那是太学的钟,不为报时,只为“示心”。
城里听得见的人,微微一怔,随后沉默地忙着各自的事。司徒府门开,王允在廊下布袖而立,迎两路客:一路并州,立;一路太师,坐。清茶先上,红梅香信不显不隐,刃痕藏在座案木纹里。
董卓的脚步重,进堂时地砖轻轻作响。
他坐下,貂蝉自廊外入,先向董卓一拜,拜幅比昨夜向吕布更深。她起身时,眼尾掠过吕布的肩,肩上灯影一晃,像酒光。董卓眼中一亮,笑开:“温侯之名,昨夜惊动内宅与外府。今日,朕——不,某,也来见一见‘凤来仪’。”
吕布抱拳:“太师。”
“坐。”董卓抬手。
“以兵礼立。”吕布道。
董卓笑:“立便立。”他抬盏,“温侯昨夜不饮,今日可饮?”
王允在旁举盏:“太师,温侯军有禁,护道之时不饮。以茶代酒。”
“茶,怎么醉人?”董卓把盏一撇,盏底在案上重重一击,“朕——某,今夜便看温侯如何以茶醉。”他一句话把“逼”的气势立在了案上。
吕布不怒,只把盏举到唇边,仰头——盏内茶水仅添了一线红,红非酒,是梅。
灯影映在盏壁上,果然似“酒”。他饮下,喉结一动,盏轻轻放回。王允在旁合上袖口,以袖中戒尺敲案一线,轻,不显,听者不觉,懂者自懂——“矩”。
貂蝉按曲起舞。《凤来仪》的舞比昨夜更近,近得能让旁观者轻易错认某些目光的指向。她从董卓座侧掠过,留一丝梅香;从吕布前方掠过,袖底的银铃不响。
她掌中仍有那方绣帕,帕上红梅今夜另加一瓣。
她走至亭心,正当歌至“凤来何处栖,梧桐谁家枝”,她倏地回身,袖影半掩,把帕轻轻抛出。帕落点并不在吕布案前,而在董卓面前,距案一寸。帕上那道刃痕在灯下极细,几不可见。董卓眼里冒出一线喜,他伸手欲取,手未到,王允已斜斜一拦:“太师恕罪,妾女礼浅,不敢以私物近太师案。此帕当由司徒代收。”
这“拦”,如同以极薄的一张纸,挡住一丛火。董卓手指在案上一顿,笑容没有散:“司徒爱女,严。但温侯呢?”他把眼转向吕布,“昨夜可看清了?”
吕布把盏推近一寸,目光从帕上一掠而过,不留痕:“看清‘道’字。”
董卓笑容更兴:“好一个‘道’字。”他把椅背往后一靠,衣裳在椅上发出一声沉沉的摩擦,“既有‘道’,便不妨坐下谈。”他“请”字未出,陈宫已在侧笑了一下:“太师,‘道’立于行,不立于坐。今日之‘道’,在宫与市,在粥棚与太学,不在席上。”
“好个公台。”董卓眯起眼,笑意渐凉,“言语好听,叫人不忍杀。”
他一句“杀”,大厅诸人脊背不由一紧。
貂蝉脚步不乱,仍按节拍舞下去。她转了半圈,在“转”处轻轻咬了下唇,露出极淡的一点血。那一点血像在空气中画了一个点,把所有人的目光拉过去,又悄悄收回。
她在“收”的那瞬间,突然对吕布露出一个几不可见的笑:像把秘密从唇边掐断,不让它掉下来。
这笑,被董卓的“耳”捉了个正。
董卓笑声一滞,眼中的“火”轻轻舔了一下帕边。李儒看在眼里,袖中的手指再一次在案上弹了弹,“第二根线,起。”他心中计算筹码:董卓已有“妒”,吕布“矩未破”,王允“名已立”。要破吕布,须再逼“利”。“利”,可由“赐”。他掀了掀袖角,示意李肃。
李肃会意,上前出列:“太师,司徒,温侯。相府有礼,愿以一珍馐献席。”他拍手,外头立刻抬进一只硬木匣,匣一开,香意扑鼻,不是肉香,是药香。那是西域贡来的“龙涎酥”,入喉微热,后劲慢,最醉人。
王允拱手:“太师,护道之宴,不用外馐。”他说“护道”两个字时,声音特地重了一线。李儒不接,董卓倒笑:“护道,护得太清,便是酸。”他把手一挥,“上。”龙涎酥遂上案,香气一层层涌出,像风把帐子掀起又放下。
吕布鼻孔发热,眼中一线光收紧。他知此物:不酒,却醉,最容易在“矩”与“似醉”之间打一个小洞。若不碰,太师笑;若碰,眼笑,嘴笑,心里刀子笑。
他伸手,却不是去取,而是去把那一小盏酥往外推了一寸,推到灯影之外。那一推极轻,刀背轻轻压住。灯影掠过盏边,酥的香随即淡了一线。
他侧身对王允道:“司徒,此物,置太学,供士人闻,不供军人食。”他把“闻”与“食”二字分开,分得极冷。
董卓看着这只盏,笑声忽地停了片刻,随即更大声:“温侯好‘道’。”他把盏拍在案上,“那我食。”
说罢,抬手把盏挟起,仰头吞下,吞得像吞敌人之心。盏底落桌,“当”的一声极响,响得窗纸都抖了一抖。堂中嗡的一阵闷。王允袖中的戒尺向上抬了一线,便又放下。
这一击,像是把“名”“利”“情”三物放在案上各撞了一下。撞之后,器不碎,心未乱,局更紧。
李儒眼底那道阴影更深,袖中手指慢慢收拢——他知道,吕布没破,他也不急。他找的不是“破”,而是“缝”。缝在第二席、第三席之间,在“假凤虚凰”的第一声、第二声之间,留着,等着。
貂蝉的舞终了于“栖”。
她在最后一个旋身里把红绫缓缓解下,红绫飞出一道极浅的弧,又落回她的腕上。
那一落的瞬间,她抬头看吕布,目光如冰,冰底有火。她低声唱最后一字:“喻。”那字不是歌辞,是暗语:喻,知也。知,便不误。她把绣帕又递回王允。王允收下,把帕重叠,叠成三折,放入袖内。袖边红梅香更淡一线,像要把所有的“私”都压进“公”的阴影里。
宴未散,风先醒。
凤仪亭外的竹架上,微微有四处“咯”的细响。那是机关匠人汇报“可动”的暗记。陈宫握拳,指背青筋略起又落。他不动。他知道,今晚不过“试声”,明夜才“杀”。“杀”的那一刻,要让所有眼睛与耳朵都盯在最应该盯的地方,而非此刻。
董卓坐够了,把椅子拖出一道令人牙酸的响,起身,笑:“司徒,凤仪亭,不错。明日我也请你到相府来坐坐,饮真正的酒。”他“饮”字刻意压重,像在地上留下一道蹩脚的字。
王允拱手,笑意不达眼底:“谨受相国好意。”董卓一摆手,大袖翻飞,肥肉堆叠成一圈一圈的阴影,出了堂。
并州的人不留,送至廊下即止。
吕布与王允相视一瞬,各自看见了彼此眼里的那一寸冷与热。他抱拳:“司徒,明夜。”王允点头:“明夜。”二人绝不多言。貂蝉立在廊侧,指尖冻得发白,仍把袖口捏得稳稳。
——
夜风归巢,静得连远处太学钟楼上的鸟脚在瓦上轻轻一蹬的声音都可以听见。
王允收了红梅,转入内宅,关门,放下,坐下。他的手在桌下抖了一下,抖得像风漏进衣襟。
陈宫扶住他手背,掌心温热:“司徒,今日第一声已起。明日,第二声要比今日更慢。”
“慢?”王允抬眼。
“慢,是为了让人心自己走到我们设的路上去。”
陈宫笑意极薄,“快,刀会露光。慢,刀会被误认作杯。”他顿了顿,“李儒要接第三根线了。我们在第二声里,只有一件事——让他以为我们仍在‘似’,而不是‘真’。”
“那‘真’在哪儿?”王允问。
“在你袖里,在凤仪亭地板下,在太学的钟,在角门的纸。”
陈宫一一数,“还有,在她指尖下——”他看向貂蝉,“那根红绫,不许再解。”
貂蝉点头,眼里没有水了,只有一线清硬。她侧过身,向外看看:廊下的灯被风吹偏,灯火在罩里轻轻朝一侧倾。
她抬手,伸指,把灯芯拨正。灯光便正了。她低声说:“明夜,妾身先‘坐’。”
“坐?”王允一怔。
“坐——凤仪亭东侧的那把小椅。让他看见我‘坐’,让温侯‘立’。两相映照,‘假凤’才真。”貂蝉说,“明夜,妾身不唱,止舞。让风自己唱。”
王允看了她很久,终于把“忍”二字压回喉底。他起身,向前一步,轻轻按了按她的发髻:“苦。”
“苦。”貂蝉道,“但‘苦’写在梅上,不写在人上。”
——
并州营内,张辽铺开一块粗布,布上写着今夜所见:“董卓坐,吕布立;王允守‘矩’;龙涎酥上案,主公推之;玉帕落案,司徒拦;风眼记‘似饮’。”
高顺从武库方向归来,带回一件更冷的消息:“相府名下两个仓,今晚有人换了锁。说是‘防夜盗’。”
“防夜盗,是怕‘明日检’。”陈宫看完,贴在案角,“明日御史来点,若发现‘换锁’之迹,便于‘公’。我们不去吵,只去看。”他把布大字按了按,“主公,明夜要‘慢’,且要‘软’。”
“软?”吕布看他。
“是。”陈宫笑,“让他以为你心软——软在美色上,软在司徒上,软在‘道’字上。软是‘缝’,缝是‘杀’的入口。”
吕布沉默片刻,忽然举起盏,盏里仍是茶。
他把盏举得很高,仿佛对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轻轻一碰——没有声音,因为仍隔着那一线气。他放下盏:“明夜,不饮,不怒,不坐,不赐,不动刀——直到他把刀自己送到我手上。”
“请他来。”陈宫道。
“请他来。”王允在司徒府内同样低声道。
“琴,先调宫羽。”貂蝉在梳妆台前又说了一次。
连环宴已转起第一环,“假凤虚凰”的第一声已鸣。洛阳城在这第一声里,像被一条看不见的丝线轻轻一拉,心口跟着往前挪了一寸。
挪过这寸,便是连环的第二环,便是凤仪亭地板下的机关、风眼里的半句、角门上会飞的纸、太学钟楼上将来的三下清声。
夜风带着极淡的梅香,从太学飞到相府,再飞到并州营门口。
狼旗无风自直,旗心那柄画戟从黑里抽出一线光,像在黑布下轻轻呼吸。
谁也看不见那口呼出的气,但每个人的胸腔里,都隐隐有了一个同样的节律——将起未起,将杀未杀,将醉未醉。
连环,已扣住第一枚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