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二年的惊蛰刚过,洛阳城就被一场前所未有的暴戾春雷攥在了掌心。不是那种沉闷的、地底滚过的低吼,而是撕裂苍穹的炸响,一道接一道,惨白刺目的电光如同天神的巨斧,蛮横地劈开浓墨般的夜,将巍峨的宫阙映照得瞬间惨白,又瞬间沉入更深的黑暗。豆大的雨点紧随其后,被狂风裹挟着,疯狂地抽打着琉璃瓦、朱漆柱、金砖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噼啪声,像是无数冤魂在同时敲打着地狱的门板。
德阳殿东暖阁里,十二岁的天子刘宏,裹着厚厚的锦衾,蜷缩在宽大的御榻深处。每一次炸雷响起,他小小的身体都会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颤,紧闭的眼睫也剧烈地抖动一下,在眼下投出不安的阴影。值夜的宫女跪在榻边,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出,只将一盏青铜雁鱼灯的灯芯又拨亮了些许,昏黄的光晕在狂风暴雨的咆哮中显得如此渺小脆弱。
“轰隆——!!!”
又是一道惊雷,仿佛直接在殿顶上炸开!震得窗棂嗡嗡作响,连带着榻几上那盏雁鱼灯的火苗都猛地一缩,几乎熄灭。
刘宏猛地睁开眼!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没有孩童应有的惊惧懵懂,只有一片被雷光映照得异常清冽的寒意。他不是被雷声惊醒的。方才那惊雷炸响的前一瞬,他分明听到了一种异样的声音!一种被狂暴风雨几乎淹没、却又带着金属质感的、极其短促的轻响——“叮”!
像是什么小巧的硬物,在湿滑的石头上磕碰了一下。
这声音……来自东北方向!
他心脏骤然一缩,一个名字如同冰锥刺入脑海——增喜观! 那里是永巷深处,冷宫中的冷宫,囚禁着被先帝废弃、早已无人问津的宋皇后!
一种强烈到近乎本能的预感攫住了他。这预感与风雨无关,与惊雷无关,只关乎这深宫之中无声流淌的血腥和黑暗。他猛地掀开锦被,赤着脚就跳下了冰冷的金砖地面,动作快得让跪着的宫女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陛下!地上寒凉……”
刘宏恍若未闻。他像一道敏捷的影子,几步就蹿到了紧闭的雕花木窗边。窗户糊着厚厚的明角纱(一种半透明的薄纱),隔绝了外面的风雨,也模糊了景象。他毫不犹豫,伸出食指,用舌尖飞快地舔湿,然后对着窗纱的一角,用力一戳!
“噗”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一个指尖大小的破洞出现了。一股裹挟着雨腥气和泥土腐败气息的冷风,立刻钻了进来,吹得他额前的碎发向后拂去。
他将右眼死死贴在那个小小的孔洞上,冰凉的窗框硌着他的眉骨。视线穿过破洞,穿过狂暴的雨幕,艰难地投向东北方向那片被无边黑暗吞噬的殿宇群落——那里,正是永巷深处,增喜观的所在。
雨太大了!天地间仿佛挂起了一道白茫茫的、疯狂扭动的水帘。远处的宫殿只剩下一些模糊起伏的轮廓,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脊背。只有偶尔撕裂夜空的惨白闪电,才能短暂地、粗暴地撕开雨幕,将那些宫殿狰狞的飞檐斗拱,连同湿漉漉、反着幽光的琉璃瓦,瞬间照得毫发毕现!
就在一道格外粗壮的惨白电光撕裂苍穹的刹那!
刘宏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电光映照下,增喜观那低矮、破败、几乎与永巷高墙融为一体的院门前,一道黑影!一道如同鬼魅般迅捷、完全融入雨夜的黑影,正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贴着湿滑的门柱阴影,无声无息地滑了进去!那动作快得超越了人眼的捕捉极限,若非这天地为之变色的电光将其瞬间定格,根本无从察觉!
闪电转瞬即逝,天地重归黑暗与暴雨的咆哮。
黑影消失了,如同被那深不见底的增喜观一口吞没。
刘宏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冰冷的雨水气息混合着窗框木头的腐朽味道,直冲鼻腔。他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死死钉在那个小小的孔洞上,仿佛要将那一片重新被黑暗和暴雨统治的区域烧穿。
时间在雷声和雨声中缓慢地、令人窒息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个呼吸,也许更短。
又是一道刺目的电光,如同巨蟒甩尾,再次照亮了那片区域!
这一次,刘宏看得更加真切!那黑影再次出现!正从增喜观那扇破败的小门内闪身而出!动作比进去时更加迅疾,带着一种完成任务的、急于抽身的仓促!
就在黑影掠出门槛,即将再次融入永巷无边黑暗的瞬间,他腰间似乎有什么东西猛地甩荡了一下!那是一个在电光下反射出一点幽冷金属光泽的、拳头大小的、圆鼓鼓的物件,似乎是铜制,形制有些像……像个小号的铜壶,又像某种特制的药瓶?它被一根细绳系在腰间,因主人动作过大而甩脱了衣摆的束缚!
“铛!”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金属撞击声,穿透了狂暴的雨幕!虽然微弱,却如同重锤狠狠敲在刘宏紧绷的神经上!
那黑影显然也察觉到了,身形猛地一顿!电光映照下,他极其迅速地、带着一丝慌乱地反手一捞,将那甩荡的铜罂死死按回腰间,动作快如鬼魅。紧接着,他脚下似乎被湿滑的青苔或雨水猛地一滑,踉跄了一步,膝盖重重地磕在了院门旁一级凸起的、满是水渍的条石台阶棱角上!
“噗嗤!”
没有声音,但借着那瞬间的电光,刘宏清晰地看到——黑影膝盖撞击之处,坚硬粗糙的石阶棱角上,猛地溅起一点极其微弱的、幽蓝色的火星!那火星转瞬即灭,被倾盆大雨无情浇熄,只在刘宏的视网膜上留下一个短暂而诡异的烙印。
黑影稳住身形,没有丝毫停留,如同受惊的夜枭,猛地一拧身,几个起落便彻底消失在永巷深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雨幕之中,再无踪迹可寻。只留下被暴雨疯狂冲刷的增喜观破门,在风中发出“吱呀……吱呀……”令人牙酸的呻吟。
闪电熄灭,世界重归黑暗。
刘宏依旧死死地贴在冰冷的窗框上,右眼因长久的用力而酸涩胀痛。窗外的暴雨声、风声、雷声,似乎都远去了。他耳中反复回荡着那一声穿透雨幕的“铛”响,眼前反复闪现着那一点石阶上溅起的、幽蓝诡异的火星。
那是什么?铜罂里装了什么?那点蓝火……是撞击摩擦的火星,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一股寒意,比窗外的风雨更甚,顺着他的脊椎骨,悄然爬升。
一夜的狂风骤雨,在黎明前终于耗尽力气,渐渐歇止。天光微熹,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洛阳宫城之上,湿漉漉的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翻卷的腥气和一种劫后余生的沉闷。
刘宏几乎一夜未眠。他靠坐在御榻上,身上搭着锦衾,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片枯黄蜷曲的树叶。那是昨夜黑影消失后,他强压着心悸,借着值夜小黄门出去查看风雨是否损坏门窗的短暂间隙,冒险飞快地溜到窗边,从窗棂缝隙里探手摸到的。它就落在窗下的水洼边,被雨水泡得发胀,边缘破损,叶脉却异常清晰,透着一股被强行折断的新鲜气息,不像是自然飘落的枯叶。
他的指尖冰凉,指腹反复摩挲着叶片上一个不起眼的、被雨水泡得有些模糊的污渍。那污渍呈一种奇特的、介于暗红与深褐之间的颜色,已经干涸,嵌在叶脉的缝隙里。昨夜混乱中未曾细看,此刻在渐渐明亮的天光下,这污渍的颜色……像极了凝固的血!带着一种不祥的铁锈味。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打断了刘宏翻腾的思绪。中常侍曹节那张白净无须、永远带着谦和笑意的脸探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精致的黑漆托盘,上面放着一只热气袅袅的青玉药碗。
“陛下,”曹节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刻意的、安抚人心的力量,“昨夜风雨甚大,惊扰圣驾了。老奴特意吩咐尚药监,为陛下熬制了一碗安神定惊汤,用的是上好的茯苓、远志,加了点宁心的酸枣仁,趁热用了,安安神吧。”他步履轻捷地走进来,将托盘轻轻放在刘宏榻边的矮几上。
那药碗里升腾起的热气,带着一股浓烈而怪异的药香,瞬间弥漫开来。茯苓的清苦、远志的微辛,掩盖不住其中一股极其细微、却异常霸道刺鼻的腥气!这股腥气,像冰冷的蛇,钻进刘宏的鼻腔,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这味道……这股若有若无、却刻骨铭心的腥气……昨夜在增喜观方向,随着风雨飘来的,正是这股味道!虽然被雨水稀释冲淡了许多,但那核心的、令人作呕的腥甜,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记忆里!
刘宏捻着枯叶的手指猛地收紧!叶片上那点暗红的污渍,仿佛瞬间灼烧起来!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曹节脸上。那张白净的脸上,笑容依旧温和谦卑,眼神却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无波,看不出丝毫异样。只有那微微下垂的眼袋,在晨光熹微中,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阴鸷?
“曹常侍有心了。”刘宏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伪装的沙哑和疲惫,像是真的被风雨惊扰了睡眠。他松开紧握枯叶的手,任由那片叶子滑落在锦衾的褶皱里,然后才慢吞吞地伸出手,去端那碗热气腾腾的药。
指尖触碰到温润的青玉碗壁,那温热的触感却让他心底一片冰寒。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刻意压低的脚步声,伴随着衣物摩擦的窸窣声。一个穿着低阶宦官服饰、脸色煞白的小黄门,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到了殿门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陛……陛下!曹……曹常侍!不……不好了!增喜观……增喜观那边……”
曹节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眉头微蹙,转过身,声音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慌什么!惊扰了陛下,你有几个脑袋?增喜观怎么了?慢慢说!”
那小黄门吓得一个哆嗦,头埋得更低了,声音带着哭腔:“是……是废后宋娘娘……她……她……今早洒扫的宫人进去……发现……发现娘娘她……暴病薨了!”
“薨了?!”曹节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愕和痛惜,随即又立刻压了下去,化作沉重的叹息,“唉!宋娘娘幽居多年,心绪郁结,身子骨本就弱……昨夜那等风雨,寒邪入体……天命如此啊!”他转过身,对着刘宏,脸上已换上了一副沉痛无比的表情,躬身道:“陛下节哀!废后宋氏,不幸薨逝了。”
刘宏端着药碗的手,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碗中浓稠的、泛着诡异光泽的药汁,剧烈地荡漾起来,几滴深褐色的液体溅出,落在青玉碗沿和托盘上,像几滴凝固的污血。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眸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和彻骨冰寒。
暴病薨逝?
好一个“暴病薨逝”!
昨夜那道鬼魅般的黑影,腰间甩荡的铜罂,石阶上溅起的幽蓝火星,风中飘来的那股腥甜……还有此刻手中这碗散发着同样腥气的“安神汤”……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声“暴病薨逝”的宣告中,瞬间被一条无形的、沾满血腥的线,冷酷地串联了起来!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目光越过曹节那张写满虚伪沉痛的脸,投向殿外阴沉沉的天穹。那片铅灰色的云层,仿佛也染上了一抹化不开的、令人窒息的血色。
冷宫深处,一条无声的人命,就这样轻飘飘地,被“风雨”抹去了。如同碾死一只蝼蚁。
而他手中这碗温热的药汁,沉浮的根须在深褐色的汤液中扭曲伸展,狰狞地倒映着他此刻苍白而冰冷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