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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砸在南宫的鸱吻上,又顺着瓦当汇成浊流,在丹墀下撞出破碎的水花。殿内烛火被穿堂风扯得明灭不定,映着刘宏半边沉凝的脸。他身上那件玄色常服还未换下,袖口沾着白日巡视灾民营时蹭上的泥点,此刻正俯身盯着灵台中央的浑天璇玑仪。
巨大的青铜浑仪在昏暗中缓缓转动,二十八宿星官沿着黄道赤道交错滑行,发出极细微的机括摩擦声。白日里刚校准过的璇玑玉衡,此刻却偏移了轨迹。代表北方玄武七宿的斗、牛、女、虚四星宿位上,本该清冷的银辉被一层暗沉的血色笼罩,丝丝缕缕,如浸透帛书的污血,正沿着星轨向中央紫微帝星的方向无声蔓延。
“荧惑守心,兵戈起于北陆……” 刘宏的声音压在喉咙里,指尖划过冰冷铜圈上那片刺目的红,“这血色,比三日前又深了三分。”
“陛下,” 侍立一旁的卢植面色同样凝重,宽大的袍袖下,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腰间玉佩的穗子,“璇玑仪连日示警,北方分野煞气冲天,绝非吉兆。当速令幽、并诸州严查边备,烽燧不可有一刻懈怠。”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得近乎慌乱的脚步声撕破了雨夜的死寂,由远及近,踏碎层层宫门的寂静,直扑德阳殿!
“报——八百里加急!幽州军报!”
殿门被猛地撞开,一个泥人般的信使连滚带爬扑了进来。他浑身湿透,甲胄上糊满黑黄的泥浆,头盔不知丢在何处,散乱的发髻黏在煞白的脸上。他几乎是摔在冰冷的金砖地上,怀中死死护着一个裹着油布的竹筒,筒口火漆已被雨水泡得发白,却依旧被一只染血的手牢牢攥着。
“陛……陛下!” 信使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吼,挣扎着想抬头,却只是徒劳地呛咳着,喷出带血的沫子,“鲜卑……鲜卑叩关!渔阳……渔阳塞破了!”
轰隆!
殿外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浓墨般的夜空,瞬间照亮了殿内每一张骤然失血的脸。惊雷紧随其后,炸得琉璃窗棂嗡嗡作响,仿佛应和着那声撕裂北疆安宁的噩耗。
刘宏瞳孔猛地一缩,几步抢下御阶。他顾不得泥污,一把抓过那沉重的竹筒,指尖触到信使冰冷颤抖的手背。旁边的黄门侍郎早已上前,用颤抖的手割开油布,取出里面一卷浸透血水的帛书。
帛书猛地抖开,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雨水和泥土的腥气直冲鼻腔。上面墨迹被血水晕染开大片,字迹却依旧透着刀劈斧凿般的凌厉与绝望:
“臣渔阳太守张举泣血顿首:建宁五年三月廿七丑时三刻,鲜卑伪单于檀石槐,聚贼骑五万余,自白狼水上游隘口突入!烽燧尽毁,戍卒力战殉国。贼分三路,一部佯攻右北平,主力绕行燕山北麓,直扑渔阳塞!塞墙为内应所破,血战三昼夜,塞门卒没,举率残兵退守孤城!贼骑四野烧杀,百姓流离……渔阳旦夕不保!恳请陛下速发天兵!迟恐幽州尽陷胡尘!臣张举绝笔!”
“鲜卑……檀石槐……” 卢植倒吸一口凉气,脸色铁青,“这个狼崽子!趁着中原天灾,竟敢如此!”
二
“岂有此理!欺人太甚!”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震得殿内烛火又是一跳。虎贲中郎将皇甫嵩须发戟张,一步踏出班列,厚重的朝靴在金砖上踏出闷响。他白日还在西郊羽林新军营中操演阵型,此刻甲胄未卸,肩吞兽口在烛火下泛着冷硬的寒光,整个人如同一座压抑着怒火的铁塔。“陛下!渔阳乃幽州门户,一旦失守,贼骑便可长驱直入,席卷河北!臣请旨,即刻点北军五校精锐,兼程北上!必斩檀石槐首级,悬于北阙,以儆效尤!”
他声如洪钟,带着战场磨砺出的铁血杀伐之气,瞬间压过了殿外依旧滂沱的雨声。几个文臣被这凛冽的气势所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皇甫将军忠勇可嘉!然……” 大鸿胪周景眉头紧锁,忧心忡忡地开口,声音带着文官特有的克制与忧虑,“北军乃卫戍京师根本,岂可轻动?况自去岁地震以来,国库空虚,粮秣转运艰难。塞外苦寒,道路泥泞,大军未至,恐渔阳已……唉!” 他重重叹了口气,未尽之意如同巨石压在众人心头。地震、瘟疫、重建……朝廷早已是拆东墙补西墙,哪里还经得起一场远征?
“周大人此言差矣!” 卢植脸色沉肃,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鲜卑非疥癣之疾,乃心腹大患!檀石槐此人,枭雄心性,野心勃勃。昔日他统一鲜卑诸部,东却夫余,西击乌孙,北逐丁零,尽据匈奴故地,控弦之士十余万!此番趁我天灾人祸之际悍然入寇,绝非寻常劫掠!其志在幽燕沃土,觊觎中原神器!若渔阳有失,幽州震动,贼势必然燎原!届时再想扑灭,恐倾国之力亦难为!” 他目光灼灼,扫过那些面露犹豫的官员,“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陛下,臣附皇甫将军之议,当速发援兵!粮秣转运,臣愿亲赴冀州督办!”
“卢尚书忧国之心,老夫岂能不知?” 太尉刘矩须发皆白,此刻也拄着鸠杖站了出来,声音苍老却沉稳,“然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鲜卑铁骑来去如风,我军步卒为主,仓促北上,以短击长,胜算几何?不若……不若暂避其锋,严令各郡坚壁清野,固守待援。同时……遣使议和,许以财帛,先解燃眉之急……” “议和”二字,他说得极为艰难,显然也知是屈辱之策。
“议和?” 皇甫嵩猛地扭头,铜铃般的眼睛死死盯住刘矩,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咧开一个狰狞的弧度,露出森森白牙,“太尉老大人!那檀石槐是什么东西?一头喂不熟的白眼狼!今日给他财帛,他只会当朝廷软弱可欺!明日他就能踩着渔阳百姓的尸骨,把刀子架到洛阳城下!我汉家儿郎的脊梁,还没断!” 他猛地一抱拳,朝着御座上的刘宏单膝跪地,甲叶哗啦作响,声音斩钉截铁:“陛下!末将只需精兵两万!一月粮草!必踏平贼寇,复我河山!若不能胜,愿提头来见!”
殿内瞬间死寂。主战派与主守派的目光在空中激烈碰撞,沉重的呼吸声和殿外的雨声交织在一起。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汇聚到了御阶之上那个沉默的少年天子身上。
刘宏一直没有说话。他背对着众人,负手站在那巨大的浑天璇玑仪前,身影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有些单薄。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星图上那片愈加浓郁、几乎要滴出血来的北方分野。冰冷的青铜触感从指尖传来,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沉重。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惊慌,只有一种近乎冰封的沉静。那双眼睛,在烛火的映照下,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幽州塞外的风雪。
“议和?” 刘宏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轻,却像带着冰碴,瞬间冻结了所有争论。他目光扫过刘矩,后者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太尉是让朕,用渔阳数万军民的血,用我大汉边关将士的骸骨,去填那豺狼的胃口吗?”
他的视线转向皇甫嵩,那冰封的眼底终于燃起一丝锐利的锋芒,如同出鞘的利刃:“皇甫将军。”
“末将在!” 皇甫嵩头颅昂得更高,眼中战意如火。
“朕给你兵!” 刘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但不是两万!北军五校,除留守京师必要之数,其余精兵,尽数归你节制!羽林新军……拔其精锐三千,随你北上!” 此言一出,不仅周景、刘矩等人脸色大变,连皇甫嵩和卢植都露出惊愕之色。羽林新军是皇帝倾注心血、寄予厚望的种子,成立不过数月,竟要投入这九死一生的北疆战场?
“陛下!羽林新军操练未久,恐……” 周景忍不住出言。
“操练?” 刘宏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不见血,何来百战精兵?纸上谈兵,永远都是废物!” 他目光如电,再次钉在皇甫嵩身上:“粮草!卢尚书。”
卢植精神一振,立刻躬身:“臣在!”
“你亲赴冀州!开常平仓!征发民夫!朕不管你是借、是买、还是抢!一个月内,第一批十万石军粮,必须运抵渔阳前线!若有延误——” 刘宏的声音顿住,那未尽之意中的寒意,让卢植头皮一麻,深深拜下:“臣领旨!粮在人在,粮失人亡!”
刘宏的目光最后投向一直沉默地侍立在璇玑仪阴影中的陈墨。“陈墨!”
“臣在。” 陈墨上前一步,依旧是一身朴素的匠作监袍服,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专注。
“朕记得,你前日呈阅的那份‘连弩’图谱?”
“是,陛下。” 陈墨从怀中取出一卷厚实的帛书,双手奉上,“此乃臣参详秦弩遗制,并改良前汉大黄参连弩所绘。以精铁为机,韧木为臂,脚踏张弦,矢匣容十矢,可连珠疾发。虽不及强弩射远,然百步之内,短兵相接,可压制敌骑冲势。” 他的声音平铺直叙,却清晰地描绘出一件杀戮利器的雏形。
“好!” 刘宏眼中精光一闪,一把抓过那卷图谱,看也不看,直接抛给皇甫嵩,“皇甫将军!此物,连同匠作监所有能调动的巧匠,一并随你北上!朕要你在渔阳城头,给朕造出至少三百架!让鲜卑人尝尝,我大汉工匠的怒火!”
皇甫嵩下意识地接住那沉甸甸的帛书,入手微凉。他低头看着帛卷上精细繁复的线条与标注,又猛地抬头看向御阶上那个身影依旧单薄,却仿佛蕴含着无穷力量与决绝意志的少年天子。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所有的疑虑、所有的担忧瞬间被这股灼热烧成了灰烬!他重重抱拳,甲叶铿锵,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
“末将——遵旨!不破鲜卑,誓不还朝!”
三
沉重的殿门在皇甫嵩大步流星的身影后轰然关闭,隔绝了殿内摇曳的烛火和外面依旧未歇的凄风苦雨。然而,那渔阳塞破的烽烟,却已随着八百里加急的蹄声,穿透了千山万水,在这深夜的洛阳宫阙,投下浓得化不开的血色阴影。
刘宏没有立刻离开。他独自一人,依旧站在那巨大的浑天璇玑仪旁。青铜星盘在昏暗的光线下幽幽转动,北方玄武星域那片刺目的血光,似乎比刚才又浓郁粘稠了几分,如同凝固的伤口,狰狞地昭示着不祥。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星轨,那寒意仿佛能渗入骨髓。
“渔阳塞……内应……” 他低声咀嚼着帛书上那触目惊心的字眼,眼底的冰寒之下,是翻涌的惊涛骇浪。地震、瘟疫、重建……他殚精竭虑,刚刚在破碎的河山上看到一丝复苏的曙光,勉强压下了朝堂的暗流与民间的惶恐。他以为赢得了喘息之机,可以着手更深远的布局。可这来自北方的雷霆一击,将他所有的筹划都狠狠击碎!
檀石槐!这个名字带着塞外的风霜和血腥气,狠狠地砸在他的心头。这个统一了草原的枭雄,果然如史书所载,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撕咬中原的机会!他选择在这个朝廷最虚弱、最无暇北顾的时刻动手,时机之毒辣,用心之险恶,令人心寒。
“陛下,” 一个低沉恭敬的声音在侧后方响起。史阿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一根殿柱的阴影里,身上还带着夜露的湿气,“‘影驿’幽州暗线急报。” 他双手奉上一枚细小的铜管,封口处烙印着一个不起眼的火焰纹记。
刘宏接过铜管,指尖用力,轻易地拧开了密封的蜡丸。里面是一小卷薄如蝉翼的素帛,上面的字迹极小,却清晰有力:
“渔阳塞副尉王横,于城破前夜失踪,疑与塞门被毁有涉。檀石槐中军金狼大纛已现白狼水畔。另,太平道‘大贤良师’张角之徒马元义,月前曾秘密出入右北平乌桓大人宴席。烽火传讯似遭干扰,渔阳塞破时,邻近上谷、代郡烽燧皆无狼烟示警。疑有内应不止一处,且层级不低。鹰七绝笔。”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刘宏的眼底!
王横!一个边塞副尉的叛逃,竟能导致雄关失守?马元义!张角的触角,竟然已经伸到了北疆胡地,甚至可能与鲜卑有所勾连?烽燧无烟!这更是致命的失职!这意味着整个幽州边防的预警体系,在关键时刻形同虚设!是内鬼只手遮天,还是从根子上就已经腐烂?
“层级不低……不止一处……” 刘宏缓缓合上素帛,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一股冰冷的怒意,混杂着前所未有的警醒,从心底最深处升腾而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原以为,自己借天灾立威,诛杀李巡,震慑曹节,提拔卢植、皇甫嵩这些能臣干将,甚至开始渗透掌控北军,已经初步稳住了洛阳的局面。他以为最大的敌人是盘踞朝堂的宦官、尾大不掉的外戚和蠢蠢欲动的地方豪强。可现在,这封密报如同当头一棒,将他敲醒!
真正的毒蛇,早已潜伏在更阴暗、更致命的地方!在边关的烽燧下,在戍卒的营房里,甚至可能……就在这九重宫阙的阴影之中!他们勾结外敌,视国门如无物,视百姓如草芥!而自己,这个自以为掌控了一切的“先知”,竟对此近乎一无所知!
“影驿……” 刘宏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目光却锐利如刀,刺向阴影中的史阿,“给朕挖!幽州、并州、冀州!所有与边务、驿传、烽燧相关的官吏,尤其是近期有异动、有不明财源者,给朕一寸一寸地查!朕要看看,是谁的骨头这么软,敢在国难之时,通敌卖国!”
“诺!” 史阿深深垂首,身影仿佛融入了更深的黑暗,只有那简短的一个字,透着森然的杀机。
刘宏不再看他,重新将目光投向浑天璇玑仪。星图流转,那片代表北疆的血光越发刺眼,仿佛要吞噬整个星野。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点在那片血光的核心——代表渔阳的星位之上。
殿外,雨势似乎更大了。狂风卷着冰冷的雨滴,疯狂地抽打着紧闭的雕花长窗,发出噼啪的乱响,如同塞外胡骑催命的战鼓。烛火在穿堂风中剧烈摇曳,将少年天子孤峭的身影长长地、扭曲地投射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仿佛一头压抑着无边怒火与杀意的幼龙。
他站在象征着天命流转的璇玑仪前,目光穿透了星图的幻象,穿透了厚重的宫墙,投向那风雨飘摇的北疆。檀石槐的金狼旗,此刻想必已插上了渔阳残破的城头?皇甫嵩的援军,能否在孤城陷落之前赶到?
更深的寒意,如同毒蛇的信子,悄然爬上刘宏的脊背。那封密报里最后四个字——“烽火无烟”——像是一道不详的谶语,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渔阳塞的烽燧没有点燃,那……此刻,在更北的地方,在长城那千疮百孔的躯体上,是否也正有无数的烽燧台,在暴雨和阴谋的双重遮蔽下,沉默地注视着胡骑的铁蹄践踏而过,如同瞎了眼睛的巨人?
千里之外的燕山隘口,冰冷的夜雨冲刷着古老隘墙上的血污。几支折断的汉军旗帜被随意丢弃在泥泞中,被沉重的马蹄反复践踏。一队队剽悍的鲜卑骑兵如同黑色的潮水,正源源不断地穿过被炸塌的关墙缺口,涌入幽州大地。火光在他们身后跳跃,映照着隘口上方一处残破的烽燧台基。
台基最高处,一面巨大的金色旗帜在凄风冷雨中猎猎狂舞。旗帜中央,赫然是一只用狰狞黑线绣出的、仰天咆哮的狼头!金线绣成的狼眼在火光的映照下,反射出残忍而贪婪的光芒,仿佛正穿透无边的雨幕,死死地盯住了南方那片富庶而混乱的土地。
狼旗之下,一个高大如熊罴的身影勒马而立。他身披厚重的黑色狼裘,雨水顺着他虬结的胡须滴落,脸上纵横交错的刀疤在火光下更显凶厉。正是鲜卑之主,檀石槐!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过脚下汹涌南下的铁骑洪流,嘴角咧开一个充满野性征服欲的狞笑。粗粝的手指抬起,遥遥指向南方沉沉的黑暗,一个混杂着鲜卑语与生硬汉语的嘶哑声音,如同夜枭的啼鸣,压过了风雨和马蹄的喧嚣:
“汉人的金子、粮食、女人……就在前面!长生天的勇士们,随我——踏平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