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东没回答程三喜的问题,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手腕上。鹿骨手串紧贴着皮肤,那道暗金色的裂痕在行走间微微发烫,与远处传来的低沉鼓声形成一种奇异的共振。那鼓声如同实质的锤击,一下下砸在胸腔深处,压迫着呼吸。他握紧手腕,骨珠的棱角硌着掌心。 “别自己吓自己,”赫东的声音有些发紧,更像是说给自己听,“声音有源头,找到它。” “找到它?东子,你听听这动静!”程三喜的声音拔高了,在寂静的荒原上显得格外刺耳,他下意识地挥舞了一下桃木棍,像是在驱赶无形的恐惧,“这哪是人能敲出来的?屯子离山脚少说几十里地,这声音就跟在耳朵边上砸一样!还有你那手串……”他瞥了一眼赫东手腕上那道在昏暗中泛着微弱金光的裂痕,咽了口唾沫,“邪性,太邪性了!王老伯,您倒是说句话啊!” 王瞎子走在最后,沉重的脚步拖沓着,每一步都像是耗尽了力气。他凹陷的眼窝对着前方无尽的黑暗,对程三喜的质问毫无反应。粗糙的手紧紧攥着腰间仅剩的几个铜铃铛,那些铃铛如同死物,在持续的鼓点压制下,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他佝偻的脊背似乎更弯了,仿佛每一步都踩在无形的泥沼里。 赫东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王瞎子。老人枯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赫东注意到王瞎子另一只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油布皮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王老伯?”赫东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询问。 王瞎子这才像是被惊醒,他缓缓抬起手,用干裂的嘴唇舔了舔手指,然后伸进油布皮囊里,沾出一点暗红色的粉末。那粉末带着浓重的铁锈和草木灰混合的气味,刺鼻得很。他摸索着,将那粉末仔细地涂抹在自己凹陷的眼窝周围,又抹在额头的皱纹里。暗红的痕迹在他苍老的皮肤上显得格外诡异。 “是‘引路血’……”王瞎子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老林子里的兽血混了东西……能……能稍微顶住点‘那东西’的煞气……”他涂抹完,把皮囊小心收好,空洞的“目光”投向鼓声传来的方向,“走……不能停……鼓声在催……” 程三喜闻到那浓重的血腥味,忍不住干呕了一下,脸色更难看了:“催命吧这是……” 赫东没再说话,转身继续前行。脚下的荒草越来越深,碎石硌着鞋底。手腕上的裂痕随着鼓点的节奏,温度时高时低。他强迫自己忽略身体的疲惫和心底不断滋生的寒意,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听觉和手腕的触觉上。那鼓声是唯一的坐标。 黑暗浓稠,风掠过荒原,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却盖不住那穿透一切的沉重鼓点。三人沉默地跋涉,只有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程三喜落在赫东身后半步,几乎要贴上去,桃木棍横在胸前,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黑暗,嘴里时不时无意识地念叨着几句破碎的、给自己壮胆的咒语,声音抖得不成调。 不知走了多久,脚下的土地开始变得松软泥泞,空气中弥漫开潮湿的腐殖质气息和一种淡淡的、冰冷的寒意。荒草渐渐被低矮的灌木取代,扭曲的枝桠在夜色里伸展,如同鬼魅的爪牙。鼓声似乎更近了些,不再是单纯的震动,隐隐带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闷的共鸣,仿佛整片土地都在随着那节奏微微起伏。 “进林子了……”程三喜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惊恐地看着前方黑压压如同巨兽张开大口的密林边缘,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东子……真要进去?这黑灯瞎火的……” 赫东也停下了。他站在林子边缘,高大的针叶树投下更深的阴影。手腕上的裂痕猛地一阵灼痛,像被烙铁烫了一下,指向林子深处某个特定的方向。与此同时,那鼓声也陡然变得清晰起来——咚!不再是模糊的共鸣,而是一声实实在在、仿佛就在前方不远处敲响的沉重鼓点! “声音在前面!”赫东猛地指向裂痕灼痛感最强的方向,语气斩钉截铁。 “等等!”程三喜一把抓住赫东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你听!那鼓声……是不是变了?” 赫东屏住呼吸。就在刚才那一声清晰的鼓点之后,节奏似乎……加快了一丝?不再是之前那种亘古不变的缓慢沉重,而是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兴奋? 王瞎子佝偻的身影也僵在原地。他那涂抹着暗红兽血的脸转向赫东所指的方向,空洞的眼窝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收缩。他干瘪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抓着铜铃铛的手抖得厉害,那些沉寂的铜铃终于发出了极其细微、如同濒死呻吟般的叮铃声,瞬间又被更响的鼓声吞没。 咚!咚!咚! 鼓点果然加快了!每一次敲击都更加清晰,更加沉重,仿佛就在前面那片最浓密的、连星光都无法透入的原始森林深处擂响。那声音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挤压着耳膜,也挤压着心脏。 赫东感到手腕上的裂痕灼热得惊人,几乎要烧穿皮肉。祖父幻影中那面破碎的萨满鼓,鼓面上狰狞的焦黑裂口,与手腕上这道滚烫的暗金伤痕,在他脑海中清晰地重叠在一起。寻找它!补全它!祖父最后的嘱托如同惊雷在意识中轰鸣。 “它在等我们。”赫东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冰冷。他甩开程三喜的手,不再有丝毫犹豫,抬脚就跨进了那片散发着腐朽冰冷气息的林线。低矮的树枝刮过他的衣服,发出沙沙的声响。 程三喜看着赫东瞬间被黑暗吞没的背影,又看看旁边王瞎子那张在暗红兽血映衬下如同鬼魅的脸,绝望地哀嚎了一声:“妈的!死就死吧!”他几乎是闭着眼,挥舞着桃木棍,一头撞进了林子。 王瞎子站在原地,枯瘦的手指死死扣着怀里的铜铃。鼓声越来越急,如同密集的战鼓,震得他脚下的腐殖土都在微微颤动。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林中特有的阴冷和腐朽,然后,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抬起沉重的腿,也一步踏入了那片吞噬光线的、如同活物的森林阴影之中。 林子里的黑暗是粘稠的,带着刺骨的寒意。腐朽的落叶在脚下堆积,每一步都深陷其中,发出令人牙酸的挤压声。浓密的树冠遮蔽了本就微弱的星光,只有远处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促的鼓点,咚咚咚,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神经,成为黑暗中唯一的方向。 程三喜紧跟在赫东身后,几乎是踩着赫东的脚印前进。桃木棍胡乱地拨打着挡路的低矮枝桠,发出噼啪的脆响。他呼吸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冷的恐惧:“东子……慢点……等等我!这鬼地方……树根绊脚!”他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慌忙抓住赫东的衣角。 赫东没有回头,手腕上的裂痕如同烧红的烙铁,持续地灼痛着,清晰地指引着鼓声的核心方向。那鼓点密集得如同骤雨,敲得他心烦意乱,血脉贲张,一股难以遏制的冲动催促着他向前、再向前。祖父七窍流血倒下的画面,万人坑旧址森然的怨气,伊藤公文包里青铜罗盘的腐朽气息……所有的一切都在这催命的鼓声中被搅动、沸腾。 “跟紧!”赫东的声音短促而紧绷,他用力扯回被程三喜抓住的衣角,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反而更快了。他拨开一丛几乎垂到地面的、带着尖刺的藤蔓,侧身钻了过去。 王瞎子落在最后。他沉重的脚步在松软的腐殖层上拖出长长的痕迹。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仿佛在与某种无形的巨大力量抗衡。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林间格外清晰。他一只手拄着那根捡来的粗树枝,另一只手始终紧紧按在怀里缠死的铜铃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涂抹着兽血的额头在黑暗中隐隐反着光,他凹陷的眼窝茫然地“看”着前方赫东和程三喜在林木间晃动的模糊背影,嘴里无声地翕动,像是在进行一场永不结束的、无声的对话。 突然,赫东猛地刹住脚步,身体瞬间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 “怎么了?”程三喜猝不及防,差点撞到他背上,吓得声音都变了调。 赫东没有回答。他死死盯着前方。就在几棵粗壮扭曲、树皮如同鳞片般皲裂的古树后面,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不是风,也不是树枝摇曳的阴影。那是一种缓慢的、带着某种沉重质感的蠕动轮廓,伴随着一种极其细微、如同无数砂砾摩擦的窸窣声,几乎被震耳欲聋的鼓声掩盖。 手腕上的裂痕骤然爆发出强烈的灼痛,仿佛要烧穿骨头!那痛楚直冲大脑,赫东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攥紧了手腕,指节捏得发白。与此同时,前方那蠕动的黑暗轮廓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窸窣声陡然变得清晰起来! 程三喜也看到了,他倒抽一口冷气,猛地捂住自己的嘴,才没让惊叫冲口而出。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头上,头皮阵阵发麻,握着桃木棍的手抖得像筛糠。他惊恐地看向赫东,又看向身后几步外、几乎隐没在黑暗中的王瞎子,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瞎子也停下了。他佝偻的身体绷得笔直,按在铜铃上的手剧烈地颤抖着。他浑浊的“视线”死死锁住前方那片蠕动的黑暗,布满兽血的脸上肌肉扭曲,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和压力。他张开嘴,发出一声极其压抑、如同野兽低吼般的呜咽。 咚!咚!咚! 鼓声如同滚雷,在密闭的森林里疯狂震荡,震得树叶簌簌落下。那黑暗中的蠕动轮廓猛地加快了速度,窸窣声瞬间放大,如同潮水般涌来!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极度腐朽和冰冷腥气的恶风,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