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科的轮转时间如沙漏般不断流逝,陆宇感觉自己正被这高强度、高压力环境打磨得愈发棱角分明。他熟悉了这里的气味、声音和节奏,甚至开始能预判某些类型急症的演变。然而,总有一些病例,会像突如其来的暗礁,考验的不仅是技术,更是人心。
这天下午,救护车送来一位六十多岁的农村老妇,陪同的是她同样年迈、手足无措的老伴,以及闻讯赶来的、衣着光鲜的儿子。老妇意识模糊,口吐白沫,浑身散发着浓烈刺鼻的大蒜味,瞳孔缩小如针尖。
“有机磷农药中毒!” 陆宇和魏医生几乎同时做出判断。这是急诊科常见的凶险中毒之一,死亡率极高。
“快!脱离污染环境,清洗皮肤,更换衣物!建立静脉通道,阿托品静脉推注,达到阿托品化!解磷定注射液准备!”魏医生语速极快地下达一连串指令,抢救室瞬间进入高速运转状态。
陆宇立刻上前,协助护士将病人移至抢救床,迅速清理其口腔分泌物,保持呼吸道通畅。他一边操作,一边快速询问病史:“怎么回事?接触了什么农药?什么时候的事?”
老农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就……就中午……在地里打药……可能是‘敌敌畏’……回来就不对了……”
这时,他们的儿子,一个看起来在城里事业有成的中年男人,挤上前来,脸色惨白但语气急切:“医生,一定要救救我妈!用最好的药!钱不是问题!”
抢救在争分夺秒地进行。大量阿托品被推入,以对抗体内蓄积的乙酰胆碱,患者出现了面色潮红、心率加快、瞳孔散大的“阿托品化”表现。解磷定也被用于尝试复活被抑制的胆碱酯酶。同时,进行洗胃、导泻,尽可能清除毒物。
然而,患者的病情异常凶险。尽管积极抢救,她仍然出现了呼吸肌麻痹,血氧饱和度持续下降。
“准备气管插管!上呼吸机!”魏医生果断下令。
就在陆宇和护士准备插管器械时,那个儿子却突然冲过来,一把拦住陆宇的手,情绪激动地喊道:“不能插管!插了管听别人说就取不下来了!我妈一辈子要强,她肯定不愿意这样活着!”
陆宇的手僵在半空,错愕地看着家属。在急诊科,抢救生命是第一位的,尤其是对于这种有明确解药、有希望救回的中毒,气管插管维持呼吸是争取时间的关键措施。
“先生,您母亲现在呼吸衰竭,不插管维持呼吸,很快就会因缺氧死亡!”陆宇试图解释,语气急促。
“我不管!反正不能插管!你们就不能用别的办法吗?儿子红着眼睛,几乎是咆哮着,带着一种源于无知的固执。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患者的血氧已经掉到了危险的边缘。监护仪的警报声像催命符一样敲在每个人心上。
“让开!”魏医生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响起,他一把拨开情绪激动的儿子,目光如炬地盯着他,“现在不是讨论插了管能不能取下来的时候!是不插管,她现在就会死!插了管,还有活下去的希望!你是在耽误你母亲唯一的生机!这个责任,你负得起吗?!”
魏医生的气势瞬间镇住了场面。那儿子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在魏医生那不容置疑的目光和患者愈发危急的状况下,最终颓然地后退了一步,双手痛苦地抱住了头。
“插管!”魏医生对陆宇喝道。
陆宇立刻收敛心神,与护士配合,迅速、精准地将气管导管插入患者气道,连接呼吸机。随着机械通气的开始,患者的血氧饱和度开始艰难地回升。
后续的抢救依旧艰难。患者出现了心跳骤停,进行了心肺复苏,用了升压药,经历了血液净化(灌流)……整个抢救过程持续了数个小时。
最终,在医护人员的全力救治和呼吸机的支持下,患者的生命体征总算暂时稳定下来,但意识深度昏迷,未来能否苏醒,能恢复到什么程度,都是未知数。
抢救暂告一段落,陆宇感觉像是打了一场硬仗,身心俱疲。他走出抢救室,看到那位儿子瘫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双手掩面,肩膀微微耸动。那位老农则蹲在墙角,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满脸的愁苦与茫然。
陆宇走过去,想交代一下病情。儿子抬起头,眼睛红肿,声音沙哑:“医生,我妈她……还能醒过来吗?”
“我们尽了最大努力,暂时生命体征稳定了。但中毒太深,对大脑和各个器官损伤很大,需要时间观察,后续恢复情况……不确定。”陆宇如实相告,没有给予虚假的希望。
儿子沉默了,良久,才喃喃道:“我知道……我刚才……我只是怕……怕她以后……”
陆宇理解他的恐惧。害怕亲人承受痛苦,害怕面对一个没有质量的、依赖机器生存的未来。这种伦理困境,在急诊科并不少见。医生的职责是尽全力挽救生命,但挽救回来的生命以何种形态存在,却是一个沉重的话题。
“先稳定下来,再看后续。”陆宇只能这样安慰,“至少,我们现在为她争取到了时间。”
他安排患者转入IcU(重症监护室)继续治疗。
回到急诊科,魏医生正在洗手,水流冲刷着他手臂上不知是谁的血迹。
“有时候,家属是我们最大的助力,有时候,却是最大的阻力。”魏医生头也不抬地说,“记住,在抢救的黄金时间,医生的专业判断必须占主导。犹豫和错误的‘仁慈’,才是对生命最大的不尊重。当然,后续的沟通和伦理考量,同样重要。”
陆宇默默点头。这次抢救,让他深刻体会到了在生死边缘,技术、决断与人性、伦理之间的激烈碰撞。他不仅是在和死神抢人,有时也需要在关键时刻,冲破家属因爱而生的恐惧和阻碍,为生命开辟一条狭窄的生路。
他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情复杂。这份工作,赋予他抢跑死神的权力,也让他不得不直面生命最沉重、最复杂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