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量伤员事件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去,急诊科又恢复了它日常的、高速运转的节奏。陆宇像一颗经过淬炼的齿轮,更加精准地嵌入这台庞大的机器中。然而,总有一些病例,会像细小的沙砾,卡入齿轮的咬合处,引发超越技术层面的思考。
这天下午,预检分诊送来一位老年女性,由她的儿子和儿媳陪同。老人约莫八十岁,瘦削得像一片风干的叶子,蜷缩在轮椅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对周围的嘈杂毫无反应。她的脖子上挂着一块小小的塑料牌,上面简单地写着姓名和一个紧急联系电话。
“医生,我妈她……好像不太舒服,没什么精神,也不怎么吃东西。”儿子语气有些犹豫,带着一种长期照顾者的疲惫。
陆宇上前,蹲下身,尽量与老人平视。“奶奶,您好,我是陆医生。您哪里不舒服吗?”他轻声询问。
老人没有任何回应,目光依旧涣散,嘴唇微微嚅动,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陆宇注意到她的口腔黏膜有些干燥,皮肤弹性也欠佳。
“她一直这样吗?”陆宇站起身,问家属。
“阿尔茨海默病,好几年了,最近越来越重,不认识人了,也不太会说话。”儿媳解释道,语气里带着无奈,“平时都是我们照顾,今天看她蔫蔫的,怕她生病,就带来看看。”
陆宇点了点头,开始为老人进行基础检查。生命体征大致平稳,但心率偏快。听诊心肺时,他发现老人右下肺的呼吸音明显减弱,可闻及少许湿性啰音。
“肺部有感染。”陆宇做出初步判断,“需要查个血常规,拍个胸片确认一下。”
家属很配合,立刻去缴费、准备检查。在这个过程中,陆宇观察到,当护士试图给老人抽血时,她表现出了明显的抗拒和恐惧,像受惊的孩子一样缩起身子,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声。儿子和儿媳只能一边安抚,一边勉强按住她的手臂。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白细胞升高,胸部x光片显示右下肺片状阴影——明确的重度社区获得性肺炎。
“情况需要住院治疗。”陆宇拿着报告,对家属说,“肺炎对年轻人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但对高龄、尤其是有基础疾病的老人来说,很危险。”
家属的脸上露出了显而易见的为难和挣扎。
“住院啊……”儿子搓着手,看了看轮椅上的母亲,又看了看陆宇,压低声音,“医生,不瞒您说,我们……我们经济上有点困难。而且,我妈这个情况,住院需要人全天陪着,我和我爱人都要上班,孩子还小……之前也住过院,她很不适应,晚上吵闹,同病房的人也有意见……”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现实的重压和长期照护带来的身心俱疲。
陆宇沉默了。他理解家属的难处。阿尔茨海默病剥夺的不仅是患者的记忆和认知,更是整个家庭正常的生活节奏和希望。长期的照护如同一场没有尽头的马拉松,消耗着财力、精力和情感。
“但是,如果不治疗,肺炎会加重,可能导致呼吸衰竭,那就……”陆宇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很明确。
就在这时,轮椅上的老人似乎因为身体不适,突然激动起来,无意识地挥舞着手臂,打翻了旁边护士台上一叠空白的病历夹,发出哗啦的声响。她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恐惧和焦躁。
儿子和儿媳连忙上前安抚,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看着这一幕,陆宇的心被深深触动了。这位老人,她用这种沉默的、甚至有些“扰人”的方式,发出她生命濒危的呼救。她无法表达痛苦,无法配合治疗,她的意愿和尊严,在疾病的侵蚀和现实的困窘面前,显得如此脆弱。
“这样吧,”陆宇思索片刻,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我先在急诊留观区给她用上抗生素和补液,观察一段时间。如果情况能稳定下来,或许可以带药回家,联系社区的卫生服务中心上门输液,或者每天来门诊治疗。但这需要你们密切观察,一旦有加重,必须立刻回医院。”
这是权衡了医疗必要性、患者实际情况和家庭困境后的选择。虽然不如住院治疗那么完善,但至少提供了及时的抗感染支持。
家属听到这个方案,明显松了一口气,连连道谢:“谢谢医生!谢谢!我们一定看好她!”
在留观区,护士为老人建立了静脉通道。当针头刺入她干瘪的血管时,她又开始了无声的挣扎,那是一种源于本能的对痛苦和束缚的抗拒。陆宇看着她那双空洞却写满痛苦的眼睛,心中充满了无力感。
医学能治疗她的肺炎,却无法唤回她的记忆,无法抚平她精神世界的惊涛骇浪,更无法解决她家庭背后的社会性难题。
魏医生巡查时,看到了这个病例,听完陆宇的处理,只是淡淡地说:“做医生,尤其是急诊医生,有时候得学会在理想和现实之间找平衡。治得了病,救不了命,更管不了百家愁。尽了力,问心无愧就好。”
老人在急诊留观了大半天,用了药之后,精神状态似乎稍微平稳了一些。傍晚,在家属的再三保证和感谢中,他们带着老人和后续的治疗药物离开了医院。
陆宇站在急诊科门口,看着那对中年夫妇推着轮椅渐渐远去的背影,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那个沉默的老人,像一个沉重的问号,留在了他的心里。
他救治了她的肺炎,但她的世界依旧被阿尔茨海默病的迷雾所笼罩,她的家庭依旧背负着沉重的照护负担。这次“沉默的呼救”,让他深刻地认识到,医学的疆域有其边界,医生所能做的,也仅仅是点亮一盏微弱的路灯,照亮眼前最急迫的坑洼,而漫长的夜路,仍需患者和他们的家庭自己去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