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科的常态就是,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推进来的人会带着怎样的故事,或是没有故事。
一个浓雾弥漫的清晨,救护车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最终戛然停在急诊门口。平车被迅速推入,上面躺着一个浑身污泥、衣衫褴褛的中年男性,意识不清,对外界刺激几乎没有反应。他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证件,没有手机,只有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汗臭、污垢和劣质酒精的气味。
“路边发现的,昏迷状态,身份不明。”随车急救员言简意赅地交代。
“无名氏”——这是医院对这类无法确认身份患者的统称。
立刻,标准化的抢救流程启动。吸氧、心电监护、建立静脉通道、抽血送检(血常规、生化、血气分析、酒精浓度……)。陆宇作为首诊医生,迅速上前进行体格检查。
患者生命体征不稳定,血压偏低,心率偏快,呼吸浅慢。皮肤湿冷,瞳孔对光反射迟钝。全身检查未发现明显外伤出血点,但四肢肌张力异常。
“高度怀疑急性药物或毒物中毒,伴随休克。”陆宇快速做出初步判断,向闻讯赶来的魏医生汇报。
“按中毒处理流程走。洗胃,导泻,活性炭吸附。扩容,提升血压。查毒物筛查!”魏医生指令清晰。
抢救室再次忙碌起来。给一个意识不清、浑身污秽的“无名氏”洗胃并非易事,需要多名医护人员协作,防止误吸。陆宇和护士们配合着,小心地将胃管经鼻腔插入,连接洗胃机,看着混浊的、带着食物残渣和刺鼻气味的液体被反复冲洗出来。
没有家属,没有病史,一切诊断都像在迷雾中摸索。血检结果陆续回报:代谢性酸中毒,肝功能异常,酒精浓度高达 280mg\/dL!但魏医生和陆宇都认为,单纯的急性酒精中毒难以解释全部症状,尤其是神经系统的体征。
“很可能混用了其他药物或毒物。”魏医生盯着监护仪,眉头紧锁,“毒物筛查需要时间,我们等不起。综合治疗,维持生命体征,对症支持。”
没有家属,意味着没有人为治疗决策签字,没有人支付费用,更没有人能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所有的责任和风险,都压在了医院和当班医生身上。用药、检查、每一项操作,都需要在病历上详细记录决策依据,并向上级医师(魏医生)和医院总值班报备。
陆宇看着病床上这个仿佛被世界遗弃的男人,他脸上的皱纹里嵌满了污垢,双手粗糙变形,指甲缝里是黑泥。他来自哪里?经历了什么?为何会沦落至此,倒在寒冷的街头?这一切都无从得知。此刻,他仅仅是一个需要被挽救的生命体征集合。
治疗的过程并不顺利。患者出现了急性呼吸衰竭,需要气管插管,接呼吸机辅助通气。血压需要用升压药勉强维持。肾脏功能也开始出现损伤迹象。
“尽力而为。”魏医生只说了这四个字,但陆宇明白其中的分量。即使对方是一个“无名氏”,即使救治成功也可能无人感激,甚至可能面临后续的医疗欠费问题,但作为医生,他们不能,也不会放弃。
陆宇每隔一段时间就去查看他,调整呼吸机参数,根据化验结果调整用药。他仔细地为这个男人擦拭着脸庞和手臂上的污垢,仿佛在清理一件被尘埃掩盖的器物,试图还原他作为一个“人”的基本尊严。
一天,两天……“无名氏”在呼吸机的支持下艰难地维持着生命。医院行政方面也试图通过警方寻找他的身份,但暂时没有结果。
第三天下午,陆宇正在写病程记录,一个护士匆匆过来:“陆医生,那个‘无名氏’,好像有点意识了!”
陆宇立刻赶到床旁。确实,男人的眼球在眼皮下轻微转动,对疼痛刺激有了更明显的回避动作。这是一个积极的信号!
又过了一天,男人的意识水平进一步恢复,虽然还不能完全清醒交流,但已经能够偶尔睁开双眼,眼神迷茫而空洞。
就在这天,一对衣着朴素、面色焦急的中年夫妇在警察的陪同下来到了急诊科。他们来自邻县,声称自己智力有些缺陷的弟弟走失多日,描述的特征与“无名氏”高度吻合。
当他们被带到病床前,看到那个浑身插满管子、瘦削憔悴的男人时,妇女当场就哭出了声:“是弟弟!真的是他!”男人则红着眼圈,紧紧握住了弟弟没有输液的那只手,哽咽着对陆宇和魏医生连连道谢:“谢谢医生!谢谢你们救了他!我们找了好几天了……”
身份确认了。他不再是“无名氏”,他有了名字,叫李建国(化名),有了家人。
后续的调查得知,李建国确实有智力障碍,平时喜欢捡拾废品,偶尔会用捡来的钱买酒喝。这次估计是误食了什么东西(具体是什么,最终毒物筛查也未明确检出,怀疑是某种工业溶剂或过期药物),加上大量饮酒,导致了严重中毒。
家属的到来,让后续的治疗和沟通变得顺畅了许多。虽然家庭经济困难,但他们表示会尽全力支付医疗费用。
一周后,李建国的生命体征逐渐稳定,成功脱离了呼吸机,意识也基本清楚,虽然反应仍有些迟钝。他被转到了普通内科病房继续康复治疗。
转科那天,他的姐姐特意找到陆宇,又要下跪感谢,被陆宇慌忙拦住。“陆医生,要不是你们,我弟弟就没了……我们没什么能报答的……”她泣不成声。
陆宇看着他们,心中百感交集。他想起了抢救初期的艰难,想起了面对未知毒物时的如履薄冰,也想起了最初看到那个污秽、无名躯体时,内心那份纯粹的、作为医者的责任。
“不用谢,这是我们的工作。回去好好照顾他,别再让他乱吃东西了。”陆宇温和地叮嘱。
送走李建国和他的家人,陆宇回到喧嚣的急诊科。那张病床已经躺上了新的病人。但他知道,在这个角落里,曾经有一个被社会遗忘的角落里的生命,被他们硬生生地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
这件事没有锦旗,没有额外的赞扬,甚至增加了医院的工作量和潜在的欠费风险。但它让陆宇对“医生”这两个字有了更深的理解。医者的职责,有时不仅仅是治疗明确的疾病,更是守护每一个生命的基本权利,无论其身份贵贱,处境如何。这份守护,本身就是意义所在。
他的目光掠过忙碌的抢救室,内心更加沉静和坚定。在这里,他见证生命的脆弱,也参与生命的坚韧。这份职业带来的重量与光芒,将继续指引他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