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科的工作如同永不停歇的浪潮,一浪接着一浪。陆宇逐渐习惯了在这种高强度、高压力的环境下生存,甚至开始找到一种属于急诊医生的独特节奏——在极度的忙碌与短暂的喘息间切换,在冰冷的技术操作与必要的人文关怀中寻找平衡。
这天深夜,急救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尖锐地撕裂了夜的宁静。平车推进来的,是一位建筑工人模样的中年男性,他的左手被厚厚的、浸透鲜血的毛巾紧紧包裹着,脸色因失血和疼痛而苍白,额头上满是冷汗。陪同的工友七嘴八舌,语气焦急:
“钢板掉下来砸到手了!”
“指头好像断了!”
魏医生正在处理另一个病人,闻声看了一眼,对陆宇扬了扬下巴:“小陆,你去处理,清创,检查伤情,拍x光片。”
“是。”陆宇立刻上前,和护士一起将病人移至处置床。他小心翼翼地解开那已被染成暗红色的毛巾,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冷气。
患者的左手食指和中指末节几乎完全被压碎,组织模糊,白骨茬外露,只有少许皮肉勉强相连。无名指也呈现出不自然的扭曲,甲床下淤血严重。鲜血仍在不断渗出。
“师傅,忍一下,我帮你清洗伤口,检查一下。”陆宇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一边准备清创用品,一边示意护士准备利多卡因进行局部麻醉。
清创的过程细致而耗时。陆宇用生理盐水和碘伏小心翼翼地冲洗掉污物和血痂,仔细检查着肌腱、血管和神经的损伤情况。末节指骨粉碎性骨折,甲床严重毁损,食指和中指的伸屈肌腱似乎也受到了牵连。他知道,这种程度的损伤,保住手指的长度和功能希望非常渺茫,很可能需要进行截指术。
“医生……我的手指……还能保住吗?”患者忍着剧痛,声音颤抖地问,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期盼。他那双布满老茧和伤口的手,是他养家糊口的工具。
陆宇心中不忍,但只能如实相告:“师傅,您食指和中指伤得太重了,骨头都碎了,保住的可能性……非常小。我们现在先帮您处理好伤口,止住血,减轻感染风险,然后需要请骨科医生下来会诊,决定最终的手术方案。”
患者眼中的光瞬间熄灭了,他颓然地闭上眼,嘴唇哆嗦着,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忍受着清创带来的又一波疼痛。那种沉默的绝望,比哭喊更让人揪心。
陆宇仔细地为伤口止血、包扎、用夹板临时固定,然后开了x光检查单。工友推着病人去拍片后,他看着处置台上带血的纱布和器械,心情有些沉重。在急诊科,他见过太多这样的“静默的伤痕”——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生计和希望上的。一次意外,可能就意味着一个家庭顶梁柱的坍塌。
骨科医生很快下来会诊,查看了病人和x光片后,意见与陆宇一致:左手食、中指末节截指术,无名指复位固定。需要立即办理住院,进行急诊手术。
陆宇协助完成术前准备,与患者和工友沟通手术必要性、风险,签署手术同意书。整个过程,那位患者都异常沉默,只是在需要签字时,用他那粗糙的、唯一完好的右手,歪歪扭扭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看着病人被推向手术室,陆宇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他能处理伤口,能判断病情,能联系会诊,却无法抚平这伤痕背后,一个普通劳动者对于未来生活的恐惧与无助。
“心里不舒服?”魏医生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两罐咖啡,递给他一罐。
陆宇接过咖啡,点了点头:“有点。他的手……”
“干我们这行,得学会接受无能为力。”魏医生靠在墙上,拉开咖啡罐,喝了一口,“我们能做的,是在当下做出最有利于患者的医疗决策,减轻他们的痛苦,控制损害。至于后面的生活……那不是我们能背负的。每个行业都有风险,这就是他的命,他的坎。”
魏老师的话冷静得近乎残酷,但陆宇知道,这是多年阅历沉淀下来的现实认知。过多的情感卷入,在急诊科这种地方,只会加速医生的耗竭。
“不过,”魏医生话锋一转,看着陆宇,“你能为此感到难过,说明你还没麻木,这是好事。只是别让这种情绪影响你下一个判断。”
这时,救护车的声音再次由远及近。
“走吧,”魏医生将空咖啡罐精准地投进远处的垃圾桶,“又有‘客人’到了。记住刚才的感觉,但把它放在一边。”
陆宇深吸一口气,将胸腔里那股闷浊的情绪强行压下,眼神重新变得专注而冷静。他跟着魏医生,再次走向抢救室大门。
他知道,在这里,悲伤和同情都是奢侈品。他必须像魏老师一样,拥有一颗足够坚韧的心脏,能够迅速从一场悲剧中抽身,投入到下一场战斗中去。这种“抽离”并非冷漠,而是在极限环境下维持专业和效率的生存法则。
夜色更深,急诊科的灯光依旧长明。陆宇的白大褂上,又沾染上了新的血迹和消毒液的气味。他的身影在忙碌的人群中穿梭,步伐稳健,目光沉静。每一次处理伤患,每一次面对生死,都在他身上留下无形的印记,让他褪去青涩,加速向着一名成熟、冷静、能够独当一面的急诊医生蜕变。这条路布满荆棘,但他已别无选择,只能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