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似乎在一夜之间就卷走了夏末最后一丝黏腻,星城的天际线变得格外清晰高远。阳光透过医学院教学楼宽大的玻璃窗,在走廊上投下长长的、明净的光带,空气里漂浮着尘埃与消毒水混合的、独属于医学院的气息。陆宇的生活,如同上紧了发条的钟摆,在教室、实验室、图书馆和食堂之间,规律而稳定地摆动。大二的课程,正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深度,缓缓展开它严谨而繁复的画卷。
《诊断学》的实验室里,气氛总是格外专注。空气中弥漫着橡胶手套的微涩气味和酒精棉片的清冽。同学们两两一组,进行着体格检查的实操练习。今天的内容是腹部触诊。
陆宇的搭档是陈浩。陈浩平躺在检查床上,放松腹部。陆宇搓热双手,这是他暑假养成的习惯,记得周医生说过,冰凉的指尖会引得患者肌肉紧张。他的手指并拢,指腹平贴于陈浩的右腹,利用腕关节和前臂的力量,由浅入深,缓慢而轻柔地按压。
“吸气……好,慢慢呼气……”陆宇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引导着呼吸的节奏。他的指尖感受着腹壁下脏器的轮廓与质地。在陈浩呼气末、腹壁最松弛的那一刻,他尝试更深部的滑行触诊,寻找着肝脏的下缘。
“感觉怎么样?”陆宇一边操作,一边询问模拟病人的感受。
“力度可以,位置准确。”陈浩闭着眼,客观地评价道,他的身体放松,完全信任陆宇的专业,“肋缘下似乎刚可触及,质地软,无压痛。”
两人交换角色。陈浩的手法同样标准、稳定,甚至带着一种实验室般的精确。但陆宇能细微地感觉到,陈浩的触诊更像是在验证理论,精准无误;而他自己,则不由自主地会带入更多“探寻”的意味,仿佛指尖下不是一个健康的模拟器官,而是一个可能潜藏着病痛的、活生生的个体。这种差异极其微妙,源于暑假那些真实触碰到病体的记忆。
《医学遗传学》进入了单基因遗传病各论部分。课堂不再仅仅是理论的推导,而是充满了具体而沉重的人生故事。当教授展示一张张患有成骨不全症(“瓷娃娃”)、白化病、遗传性耳聋等疾病患者的照片,并冷静分析其遗传方式与再发风险时,教室里总是格外安静。那些定格在照片上的面容,或带着病痛的痕迹,或有着异于常人的特征,无声地诉说着生命密码出错后,个体与家庭所承受的重量。
陆宇在笔记上记录着要点,笔尖却不时停顿。他想起县医院里,一位母亲带着疑似有发育迟缓的孩子来看病,眼神里的焦灼与无助。当时他只能旁观,如今,遗传学的知识让他对那种无助有了更深的理解。他意识到,未来作为医生,开具一张基因检测单,或是进行一次遗传咨询,其背后关联的,可能是一个家庭关于生育、关于未来的重大抉择。这份认知,让他在学习那些枯燥的基因符号和遗传规律时,心中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警醒与责任感。
《人体寄生虫学》的实验室则像一场微观世界的探险。高倍显微镜下,间日疟原虫在红细胞内展现出其独特的形态,犹如一枚枚纤细的指环;血吸虫尾蚴仿佛披着盔甲的微型武士,等待着接触宿主的那一刻。刘波一边调着焦,一边小声对旁边的赵俊说:“看这玩意儿,我觉得我血液都在发痒。” 赵俊难得地没有抬杠,皱着眉盯着目镜,显然也被这微观世界的“侵略者”所震慑。
陆宇却看得入神。他仔细描绘着肝吸虫的形态图,标注其口吸盘、腹吸盘。他想起了王医生在急诊科处理那个发热、肝区不适的病人时,曾随口问过一句“最近有没有吃生鱼片?”。当时他不明所以,现在才恍然,那是在排查华支睾吸虫(肝吸虫)感染的可能。理论与实践,就在这样一个微小的细节上悄然连接,让他对“流行病学史”在诊断中的重要性,有了刻骨铭心的认识。
学业之外,与林小雨的“异地”联系,是陆宇紧绷神经的温柔缓冲。他们维系着一种不疾不徐的节奏。通常是在晚上十点以后,当陆宇结束一天的学习,洗漱完毕靠在床头,才会拿出手机。
林小雨的信息往往带着她特有的轻快与细腻:
“今天试讲《小王子》,孩子们问为什么玫瑰那么骄傲,我差点没答上来。(′?w??`)”
“星师大的桂花全开了,走在路上像泡在蜜罐里,你要是闻得到就好了。”
陆宇的回复则通常更简洁,更务实,但字里行间也会流露出被触动的痕迹:
“寄生虫课看到肝吸虫,想起你爱吃三文鱼,以后还是吃全熟的吧。”
“诊断学练习叩诊,刘波把我胸口敲得砰砰响,怀念周老师的手法。”
他们没有频繁的视频,甚至连语音通话都很少,更多的是这种文字间的流淌。仿佛隔着屏幕,更能沉淀下白日的浮躁,进行一种更纯粹的精神交流。偶尔,林小雨会分享一首她正在练习的钢琴曲录音,舒缓的旋律透过耳机,在陆宇静谧的寝室里流淌,抚慰着他因高强度学习而疲惫的神经。陆宇则会拍一张星医大图书馆灯火通明的夜景发给她,附上一句“还在战斗”。这种无声的陪伴,比任何热烈的誓言都更能渗透人心。
一个周六的下午,难得的共同空闲。他们没有选择热闹的商业区,而是约在了星城一家以安静和藏书丰富着称的“墨香”书店。书店坐落在一条老街上,木质地板,暖黄的灯光,空气中弥漫着咖啡香和旧纸张特有的味道。
两人各自挑了几本感兴趣的书,在靠窗的卡座坐下。林小雨看的是一本教育散文集,陆宇则翻着一本《希氏内科学》的节选译本,这是他省吃俭用买下的,作为对课堂知识的补充。阳光透过玻璃窗,在他们周围形成一圈温暖的光晕。
偶尔,林小雨会抬起头,看着对面眉头微蹙、沉浸在医学世界里的陆宇。他专注的侧脸在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那份执着与认真,让她心里泛起柔软的涟漪。她会悄悄用手机拍下这个瞬间,然后继续低头看自己的书。
过了许久,陆宇从书页间抬起头,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正好对上林小雨含笑的视线。
“看完了?”她轻声问。
“没有,这一段关于心力衰竭的病理生理有点绕,需要消化一下。”陆宇老实回答,语气里带着一丝钻研后的疲惫与满足。
林小雨把面前没动过的一小块芝士蛋糕推过去:“奖励你的。歇一会儿吧。”
陆宇看着那块精致的蛋糕,又看看林小雨温柔的笑脸,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拿起小勺,舀了一小块,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似乎也缓解了脑力的消耗。
他们没有聊太多关于未来的宏大话题,只是分享着书中看到的有趣片段,讨论着学校里最近的活动,感受着这份忙里偷闲的宁静与默契。有时候,感情的升温并不需要轰轰烈烈的事件,恰恰是这种共处一室、各自努力却又心意相通的平凡时刻,最能滋养彼此。
秋意渐深,晚风带上了凉意。陆宇送林小雨回师大校区,在她宿舍楼下分别。
“下周要开始准备期中考试了。”林小雨说,语气里有点小紧张。
“嗯,我们也是。”陆宇点点头,“一起加油。”
“好。”林小雨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快回去吧,路上小心。”
看着林小雨转身走进宿舍楼的背影,陆宇裹紧了薄外套,独自走在回医大的路上。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想起书店里温暖的灯光,想起那块甜腻的蛋糕,想起林小雨安静陪伴的身影,再想到接下来需要攻克的学业难关,心中竟奇异地充满了力量。
大二的时光,就这样在繁重课业的缝隙里,在理论与实践的不断交织中,在相隔不远却需用心维系的情感连接里,缓缓流淌。它不像大一那样充满新鲜与适应,也不像暑假见习那样充满冲击与震撼,它更像是一场漫长的、需要耐力和细心的耕耘。陆宇知道,他正在这片名为“医学”的沃土上,深深地扎下根须,吸收着每一滴知识的养分,等待着未来某一天的枝繁叶茂。而这个过程本身,虽然艰辛,却也因为有了同行者的身影与内心的笃定,而显得无比充实与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