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医院方面尽力沟通,也出示了院内讨论认定无过错的结论,但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李大叔家属,尤其是他的儿子李文强,完全无法接受这个结果。他认为这只是医院的“一面之词”和“包庇自己人”。“下午还好好的”这个印象根深蒂固,他坚信是值班医生陆宇的疏忽或错误治疗导致了父亲的猝死。
在多次与医院协商无果后,李文强及其家属一纸诉状,将林江县人民医院告上了法庭,诉讼请求包括要求医院承担医疗损害赔偿责任,并追究当事医生陆宇的责任。陆宇,作为该病例的经管医师,被列为案件的重要关联人。
收到法院传票的那一刻,陆宇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法律文书真正摆在面前,看着自己和医院的名字并列在被告席位上,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和屈辱感涌上心头。他成了一个“被告”,尽管是代表职务行为,但这依然是他人生中从未想象过的境地。
“医疗损害责任纠纷”——他看着诉状上这个冰冷的案由,心情复杂。他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不再仅仅是医学问题和同事间的讨论,而是庄严的法律程序和对方律师可能的尖锐质询。
医院对此高度重视,迅速启动了应诉程序。医务科牵头,聘请了专业的处理医疗纠纷的律师,并组织相关人员,包括陆宇、当晚值班护士、科室主任王医生等,多次开会,梳理案情,准备应诉材料。
证据准备是繁琐而细致的。律师要求提供患者李大叔的完整病历原件(包括入院记录、病程记录、抢救记录、医嘱单、护理记录、各种检查报告单等)的复印件并加盖公章,确保其作为证据的真实性和完整性。陆宇需要一遍遍核对时间线,确保自己的书面陈述与病历记录、护士记录完全吻合,不能有任何矛盾之处。
接下来是证据交换和庭前会议。在法院的主持下,双方律师交换了证据副本。原告方(患者家属)也提交了他们的证据,主要是家属的陈述,以及他们认为的“疑点”——比如为什么入院时情况尚可,夜间就突然恶化。
法院委托了市医学会进行医疗损害司法鉴定。这是整个诉讼过程中最为关键的一环。鉴定专家组将由来自不同医院的心内科、法医等专家组成,他们将站在中立、专业的立场上,对医院的诊疗行为进行全面评估,核心在于判断诊疗行为是否存在过错,该过错与患者的死亡后果之间是否存在因果关系。
等待鉴定的日子漫长而煎熬。陆宇努力维持着正常的工作和生活,但这件事像一块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他。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在与病人沟通时,尤其是病情交代时,他会不自觉地更加详细,甚至反复强调风险,显得有些啰嗦,这是他潜意识里自我保护机制的体现。同事们都能理解,也给予他更多的支持。
司法鉴定听证会终于到来。那是一个气氛严肃的场合。陆宇作为经治医师,必须到场接受专家组的询问。他穿着整洁的白衬衫,深吸一口气,走进了会议室。
专家组的问题专业而直接,甚至有些犀利:
“陆医生,请阐述你收治患者时的诊断依据和鉴别诊断思路。”
“为什么选择使用硝酸甘油?剂量依据是什么?”
“发现患者病情变化时,你的第一判断是什么?依据是什么?”
“抢救过程中,除颤能量的选择是基于什么考虑?”
“你是否认为,在患者入院时,你对病情的凶险程度以及对家属的告知是充分且到位的?”
陆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依据病历记录和专业知识,一一作答。他尽量使用客观、准确的语言,不回避问题,也不进行主观臆测。他清晰地阐述了“不稳定型心绞痛”的疾病特点和高风险性,解释了每一步治疗和抢救措施的医学依据。当被问及沟通问题时,他坦诚承认,或许在让家属直观理解风险致命性方面,可以做得更透彻。
整个询问过程,感觉像是一场漫长而严格的专业考试,考察的不仅是他当时的处置,更是他作为医生的理论基础和临床思维。
听证会结束后,又是漫长的等待。法院需要依据医学会出具的《医疗损害司法鉴定意见书》来作为裁判的关键证据。
最终,《鉴定意见书》下达了。结论与医院内部的讨论结果基本一致:林江县人民医院对患者李大叔的诊疗行为符合心血管内科诊疗常规,不存在医疗过错。患者死亡系其自身疾病(不稳定型心绞痛恶化为急性心肌梗死伴发心室颤动)发展的严重后果,与医疗行为之间不存在因果关系。
尽管鉴定结论支持了医院和陆宇,但法院在审理中也考虑到,医院在人文关怀和沟通技巧上确有提升空间,且患者死亡是不幸的事实,从化解矛盾、抚慰家属的角度出发,最终在法官主持下,医院经过内部决策,同意出于人道主义补偿家属一小部分金额,而非法律意义上的赔偿。
案件了结。
没有欢呼,没有庆祝。当一切尘埃落定,陆宇感受到的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疲惫,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法律还了他和医院清白,但他知道,那位失去父亲的儿子,心中的疙瘩或许永远无法解开。
这次对簿公堂的经历,如同一次狂风暴雨的洗礼。它让陆宇深刻认识到,现代医生不仅要懂医学,还要有法律意识,要更加注重病历书写的规范性,要掌握与不同背景家属有效沟通的艺术,要学会在巨大的压力下保持专业和冷静。
他走出法院大楼,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回头看了看那庄严肃穆的建筑,心中百感交集。这场风暴将他职业生涯中那些模糊的、想当然的部分击得粉碎,重塑了他对医生责任边界的认知。
他回到医院,再次穿上白大褂。这身白衣,此刻在他心中,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沉重,也更加清晰。他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还会有无数的挑战和不确定性,但经过这次法律的锤炼,他内心某种脆弱的东西被打磨得更加坚韧。他将继续前行,作为一名更加谨慎、更加懂得沟通、也更能承受压力的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