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周副主任的那番午后对话,像在陆宇心中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他不再仅仅是一个被动观察的见习生,而是开始带着思考去审视医院里发生的一切。那件略显宽大的白大褂,穿在身上也似乎渐渐有了真实的、沉甸甸的重量。
接下来的日子里,陆宇继续在内科门诊跟随周医生学习。他逐渐熟悉了门诊的流程,也开始尝试在周医生的指导下,进行一些最简单的体格检查,比如测量血压、听诊呼吸音和心音。每一次接触病人,他都格外小心翼翼,既是出于对患者的尊重,也是因为内心那份初涉临床的忐忑。
他见到了形形色色的病人和人生百态。有一位患慢性胃炎多年的老教师,每次来都要和周医生探讨半天养生哲学,从黄帝内经讲到现代营养学,周医生总是耐心听着,适时引导回病情本身;有一位年轻的妈妈,抱着发烧的孩子,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周医生一边沉稳地检查,一边用温和的话语安抚着母亲焦灼的情绪;还有一位孤寡老人,似乎来看病更多是为了有人能说说话,絮絮叨叨讲述着生活的琐碎与孤独,周医生也不催促,只是默默地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关心的话。
这些场景,让陆宇深刻地体会到周医生所说的“看病是看人”的含义。医学,不仅仅是实验室里的数据和影像学上的阴影,更是交织着情感、经济、家庭和社会关系的复杂网络。
一周的门诊见习结束后,周医生安排陆宇去急诊科待几天,体验一下那里截然不同的节奏和氛围。
林江县人民医院的急诊科,比门诊更加拥挤和喧嚣。这里是医院的前沿阵地,时刻准备应对各种突发状况。空气里弥漫着更加浓重的消毒水味,混杂着血腥味、汗味,还有一种无形的、紧绷的焦虑感。救护车的鸣笛声时而由远及近,像冲锋的号角,每一次响起,都意味着医护人员要迅速进入“战斗状态”。
带陆宇的是一位姓王的年轻男医生,约莫三十岁出头,精力充沛,动作麻利,语速极快。他对陆宇这个见习生倒是很热情,简单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主要是“眼疾手快、注意安全、别添乱”,就投入到了忙碌的工作中。
陆宇第一次亲眼目睹了抢救室里的场景。一个因车祸导致多处外伤的伤者被送了进来,鲜血浸透了衣服,意识模糊。王医生和护士们立刻围了上去,止血、包扎、建立静脉通道、心电监护……一系列操作快而不乱,指令清晰,配合默契。陆宇站在抢救区域外,看着眼前紧张有序的场面,心脏怦怦直跳,既感到震撼,又有一种想要参与进去却无能为力的局促。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和医学在生死关头的力量与无奈。
最终,伤者的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下来,被紧急送往手术室。王医生脱下沾了血迹的手套,额头上全是汗珠,他走到水池边使劲搓着手,对跟过来的陆宇说:“看到没?急诊就是这样,永远不知道下一个进来的是什么。基本功要扎实,脑子要清醒,手要稳。”
陆宇重重地点了点头。他想起了在学校实验室里,他们反复练习心肺复苏、止血包扎,当时觉得只是流程和考核,此刻才明白,这些看似简单的技能,在关键时刻就是与死神赛跑的筹码。
在急诊科,陆宇也见到了更多基层医疗的现实。有喝农药自杀的农村妇女,因家庭矛盾一时想不开,洗胃机的声音伴随着家属的哭喊,令人心悸;有突发脑溢血的老人,因为住在偏远乡镇,送医不及时,错过了最佳的救治窗口,家属脸上写满了悔恨与绝望;还有只是普通感冒发烧却因为恐慌非要来急诊的孩子,挤占了宝贵的医疗资源。
王医生在处理这些情况时,展现出了与周医生不同的风格。他更加果断,甚至有些“糙”,但效率极高。面对哭闹不止的患儿家属,他会直接说:“就是普通病毒感冒,回去多喝水,物理降温,别动不动就往急诊跑,这里病毒更多!” 虽然语气冲,但话糙理不糙。面对因送医不及时而预后不佳的脑溢血患者家属,他在告知病情时,语气会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沉重的遗憾,但也不会过多沉溺于情绪,迅速又投入到下一个病人的处理中。
“在急诊,没时间感伤,”王医生有一次对陆宇说,“情绪是奢侈品。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全力处理好眼前的每一个病人,对得起这身衣服。”
陆宇默默记在心里。他看到了周医生的“仁心”,也看到了王医生的“干练”,这两种特质,在医生身上同样重要。
偶尔,他也会被叫去帮忙做一些辅助工作,比如推着病人去做检查,给外伤病人清创包扎时递个器械。在一次给一个醉酒摔破头皮的年轻人清洗伤口时,看着那道不算深但血流不止的口子,闻着刺鼻的酒气和血腥味,陆宇的手还是忍不住微微颤抖了一下。旁边的护士姐姐看出了他的紧张,温和地说:“小陆医生,别怕,稳住手,就当在学校练缝合一样。”
“小陆医生”这个称呼,让他心头一热,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稳稳地递上了碘伏棉签。
除了门诊和急诊,陆宇也抽空去病房转了转。内科病房里大多是需要长期治疗的慢性病患者。这里的气氛相对门诊和急诊要舒缓一些,但同样充满了故事。他看到护士们忙碌地穿梭在病房间,打针、发药、测量生命体征,面对病人的询问和偶尔的抱怨,她们总是表现出极大的耐心。陆宇意识到,一个医院的运转,离不开每一个岗位上工作人员的付出,从医生到护士,再到保洁、保安,他们共同维系着这个生命战场的秩序。
一天傍晚,陆宇下班回家,看到父亲陆大山正就着咸菜喝粥,桌上的降压药瓶依然放在显眼的位置。他走过去,拿起药瓶看了看,又看了看父亲略显浮肿的眼睑和暗红的脸色,心中一动。
“爸,我今天在医院看到好几个和您情况差不多的高血压病人。”陆宇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周医生说,血压控制不好,时间长了,对心脏、肾脏、脑子都不好。比吃药那点钱,将来真出了大问题,花钱更多,人还受罪。”
陆大山扒拉着粥,含糊地“嗯”了一声,没抬头。
陆宇没有像以前那样直接说教,而是继续道:“有个大爷,就是觉得没事,药吃吃停停,结果上周脑梗了,现在半边身子动不了,说话也不利索,家里人愁死了。”
李娟在一旁听着,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插话道:“他爸,你听听,小宇现在学医了,懂得多,你得听孩子的。”
陆大山沉默了一会儿,闷闷地说:“知道了,啰嗦。”
虽然父亲还是没有多说什么,但陆宇感觉,他似乎听进去了一些。他决定,趁着这次见习,再多了解一些关于高血压患者管理和依从性提升的知识,或许能找到更好的方式帮助父亲,以及像父亲一样的病人。
夜晚,陆宇在自己那张狭小的书桌前,翻开见习笔记。他不仅记录着看到的病例、学到的诊疗思路,也写下自己的观察和思考:
“7月15日,晴。急诊科王医生说,情绪是奢侈品。或许,在资源有限的环境下,过于充沛的情感反而是一种负担。理性、高效,才能救治更多人。但周老师的‘仁心’难道就错了吗?不,我觉得不是非此即彼。周老师的‘仁’体现在对患者个体处境的理解和关怀,是深度;王医生的‘干’体现在对急危重症的快速决断和高效处理,是广度。两者或许适用于不同场景,但核心都是对生命的负责。”
“7月17日,阴。病房32床,张爷爷,慢阻肺,儿女都在外地。今天帮他倒了杯水,他拉着我的手说了很久的话,说谢谢我。其实我没做什么。也许,对于很多病人,尤其是老人,医学的帮助有时是有限的,但陪伴和倾听,本身就是一种治疗。”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台灯的光晕照亮他年轻而专注的脸庞。县医院的见习,让他褪去了一些象牙塔里的理想化色彩,看到了医学的现实与局限,但同时也让他更加坚定了走下去的信念。他看到了基层医疗的艰难,也看到了像周医生、王医生、那些护士们一样,在艰难中坚守、在平凡中闪耀的光辉。
他知道,自己距离一名合格的医生还差得很远,但他正一步一个脚印地,踩着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真实地感受着白大褂下的重量。这份重量,关乎技术,更关乎责任与人情。他的医学之路,在林江县人民医院这略显简陋的环境中,正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深深地扎下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