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在解剖实验室度过的经历,像一剂强效的凝固剂,让陆宇的心志变得更加沉静和坚韧。当元旦三天的短假来临,校园里瞬间空荡了许多,本地的学生拖着行李箱欢快地回家,外地的同学也大多相约出游,或留在宿舍享受难得的慵懒。彩灯依旧闪烁,却少了平安夜那晚的喧嚣,平添了几分寂寥。
陆宇站在宿舍窗前,看着楼下稀稀拉拉的人影,心里萌生出一个强烈的念头——回家。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便如同藤蔓般迅速缠绕住他的心。他想念母亲絮絮的叮嘱和带着油烟味的拥抱,想念父亲沉默却关切的眼神,想念家里那张虽然硬邦邦却无比安心的木板床。更重要的是,他想亲自回去,看看父母的脸色是否红润了些,父亲的药是否按时吃着,他想把获得奖学金的喜悦和这半年的成长,面对面地、真真切切地呈现在他们面前。
虽然只有三天假期,来回路上就要耗费将近一天,真正在家的时间不过两天两夜,但他觉得值得。他立刻打开手机查询车票。幸好他行动得早,抢到了一张元旦当天早上回林江县的长途汽车票,以及三号下午返程的票。票价不菲,几乎花掉了他兼职大半个月的收入,但他毫不犹豫地支付了。这笔钱,他花得心安理得。
得知陆宇要回家,室友们反应不一。
刘波咋舌:“宇哥,就三天假你还跑回去?路上多折腾啊!不如跟我去周边玩玩?”
赵俊表示理解:“回去看看也好,替我向叔叔阿姨问好。”
陈浩则提醒道:“路上注意安全,记得带齐学生证,往返票收好。”
陆宇简单收拾了一个背包,里面塞了几件换洗衣物,最重要的,是小心地放好了那张折叠整齐的奖学金证书复印件,以及用第一次奖学金的钱,给父母买的一点小礼物——给父亲买的一个便携式电子血压计(比老式的更准更方便),给母亲买的一条柔软的羊毛围巾。
元旦清晨,天还没亮透,陆宇就背起背包,悄悄离开了还在睡梦中的宿舍。寒风凛冽,校园一片寂静。他坐上最早一班公交车,赶往长途汽车站。车站里人头攒动,大多是返乡的旅客,拖着大包小包,脸上洋溢着归家的期盼。陆宇混在人群中,感觉自己不再是那个初来星城时懵懂忐忑的少年,而是一个有了明确方向和归属的求学者。
长途汽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窗外的景色由城市的繁华逐渐变为冬日的田野,萧瑟中透着安宁。陆宇靠着车窗,却没有睡觉。他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脑海里像过电影般回放着这半年的点点滴滴:初入校园的茫然,送外卖的艰辛,被流言中伤的委屈,期中考试的逆袭,解剖实验室里的敬畏,平安夜的沉思,还有拿到奖学金时的激动……这一切,都浓缩成了背包里那张薄薄的纸,和此刻归心似箭的心情。
下午时分,汽车终于颠簸着驶入了林江县长途汽车站。熟悉的乡音、略带浑浊的空气、略显陈旧的站台,一切都让陆宇感到一种踏实的亲切。他刚走出出站口,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在寒风中翘首以盼的熟悉身影——母亲李娟。
母亲显然等了很久,鼻子冻得通红,双手不停地搓着。一看到陆宇,她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小跑着迎上来,不由分说地接过他肩上的背包,嘴里一连串地问:“小宇!累不累?车上冷不冷?饿了吧?快回家,妈给你炖了鸡汤!”
“妈,我不累。”陆宇看着母亲明显比开学时多了些皱纹的眼角,心里一阵酸软。他注意到母亲身上穿的还是那件穿了多年的旧棉袄,心里暗下决心,下次一定要给母亲买件新的。
回到那个位于镇子边缘、略显简陋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家,父亲陆大山正坐在堂屋的小板凳上剥花生,听到动静抬起头,脸上露出难得的、清晰可见的笑容,放下手里的活计站起身:“回来了。”
“爸,我回来了。”陆宇看着父亲,感觉他似乎比几个月前又清瘦了一些,但精神头看起来还不错。
晚饭异常丰盛,母亲做了满满一桌子菜,全是陆宇爱吃的。吃饭时,父母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只是一个劲儿地给他夹菜,问他学校的生活,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和同学相处得怎么样。陆宇耐心地一一回答,报喜不报忧,重点描述了大学校园的广阔、图书馆的藏书丰富、老师们的博学,以及室友们的友善。
饭后,陆宇郑重地拿出了那份奖学金证书的复印件,递到父母面前。
“爸,妈,这就是我跟你们说的奖学金。国家励志奖学金和学校的优秀新生奖。”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母亲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张纸,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珍宝,手指轻轻抚摸着上面的字迹和红印,眼眶立刻就红了,嘴里喃喃道:“好…真好…我儿子争气…”她抬头看着陆宇,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是喜悦的泪水。
父亲接过证书,戴着老花镜,凑在灯下看了很久很久,黧黑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最后只是重重地拍了拍陆宇的肩膀,声音沙哑而低沉:“好!这比啥都强!”千言万语,都凝聚在这几个字和那有力的拍打中。
接着,陆宇又拿出了给父母的礼物。看到崭新的电子血压计,父亲愣了一下,随即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有欣慰,也有对孩子花钱的心疼。陆宇立刻演示如何使用,坚持当场给父亲测了血压。当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数字比之前稳定了一些时,他才稍稍安心。给母亲围上羊毛围巾时,母亲一边嗔怪他乱花钱,一边却爱不释手地摸着柔软的羊毛,脸上笑开了花。
这个夜晚,家里的灯光似乎都变得格外温暖。陆宇陪着父母看了会儿电视,聊了很多家常。他第一次像成年人一样,询问家里的债务情况,询问父亲工地的活计,询问母亲的身体。他告诉父母,下学期开始真的不用再给他寄钱了,奖学金足够覆盖他的开销,他还可以兼职。他让父母多保重身体,家里的债等他毕业工作后一起来还。
父母听着他沉稳的话语,看着他坚定自信的眼神,仿佛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他们的儿子,已经长大了。
元旦假期的第二天,陆宇睡到八点多才醒来。窗外小镇清晨特有的宁静,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和邻居早起忙碌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母亲在厨房准备早餐的香气,一种久违的、令人心安的烟火气。他贪婪地呼吸着这熟悉的空气,享受着这短暂而珍贵的闲暇。
上午,他陪着父亲去镇上的集市买了些菜,路上遇到相熟的街坊邻居,大家都热情地打着招呼,言语间满是对陆宇考上医科大学、拿到奖金的羡慕和称赞。父亲话不多,但眉宇间那份掩藏不住的骄傲,让陆宇心里暖洋洋的。
午饭是丰盛的家常菜,一家人围坐在小方桌旁,气氛温馨。母亲不停地给陆宇夹菜,仿佛要把他这半年在外“亏欠”的营养一口气补回来。陆宇讲述着大学里的趣闻,避开了那些艰辛和压力,只挑轻松的说,逗得父母脸上笑容不断。
然而,这份宁静在下午两点多被一阵急促而慌乱的敲门声打破了。
“大山!大山哥!开门啊!快开门!”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声在门外响起,伴随着用力拍打门板的声音。
陆大山眉头一皱,放下手里的茶杯,快步走去开门。陆宇和母亲也疑惑地跟了过去。
门一打开,隔壁的王婶几乎是跌撞着冲了进来,脸色惨白,满头大汗,语无伦次地哭喊道:“大山哥!娟子!不好了!我家老王…老王他…他突然晕过去了!叫不醒了!怎么办啊!”
王叔是陆宇家的老邻居,为人憨厚,平时身体看着挺硬朗,就是有点高血压,好喝两口小酒。
陆大山和李娟也吓了一跳,连忙问:“怎么回事?慢慢说!”
“就在刚才…吃完饭还好好的,说有点头晕,想去躺会儿…结果刚站起来就…就栽地上了!没动静了!”王婶吓得浑身发抖,几乎站不稳。
“快打120!”陆大山当机立断,对李娟喊道,自己则准备跟王婶过去看看。
就在这时,惊慌失措的王婶像是突然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抓住正准备跟着父亲出去的陆宇的胳膊,眼泪汪汪地恳求道:“小宇!小宇你是学医的!你快去看看!快救救你王叔!”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陆宇身上。父母的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王婶的眼神则是绝望中的全部希望。
陆宇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只是一个刚上大一不到半年的医学生!只学过最基础的理论,接触过解剖标本,但从未真正面对过一个急症病人!晕厥?原因太多了!脑出血?心梗?低血糖?他脑子里瞬间闪过一堆名词,却乱成一团麻,根本无法做出判断。
巨大的压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手心瞬间被冷汗浸湿。他看到王婶那绝望的眼神,看到父母紧张的神情,他知道,此刻他不能退缩。
“我…我去看看!”陆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脚步却坚定地跟着王婶和父亲冲向了隔壁。
王叔家离得很近,几步路就到。一进堂屋,就看到王叔直接挺地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面色灰白,嘴唇有些发绀,双眼紧闭,对周围的呼喊毫无反应。
陆宇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快步上前,蹲下身。高中时学的、大学军训时培训的急救知识碎片在脑海中拼命回忆。
第一步,判断环境安全和意识。 环境安全。他轻轻拍打王叔的肩膀,凑近他耳边大声呼唤:“王叔!王叔!能听见吗?”没有任何反应。
第二步,检查呼吸和脉搏。 这是他第一次在真人身上操作。他努力回忆解剖课上学到的颈动脉位置,手指有些发抖地按向王叔的颈部一侧。时间仿佛过得很慢,他屏住呼吸,集中全部注意力去感受指尖的触感。一下,两下……似乎……有非常微弱、缓慢的搏动!他不敢确定,又俯下身,将脸颊靠近王叔的口鼻,感觉是否有气流,同时观察胸廓是否有起伏。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呼吸!
“还有呼吸和心跳!但很弱!”陆宇立刻抬头对焦急围观的父亲和王婶喊道,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紧,但这个消息无疑给在场的人带来了一丝希望。
“快!把他放平,保持气道通畅!”陆宇回忆着知识。在父亲的帮助下,他们小心地将王叔调整为仰卧位。陆宇下意识地想解开王叔的衣领,但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他记得好像对疑似脑卒中的病人不能随意挪动颈部?他不敢确定。
病因?到底是什么原因? 他强迫自己思考。王婶之前说王叔有高血压,饭后头晕……“王婶,王叔平时血压多高?吃什么药?今天喝酒了吗?”陆宇急声问道。
“高压…高压有时候能到一百六、一百七…吃那个…那个什么降压片…今天中午…是喝了点小酒…”王婶哭着回答。
高血压、饮酒、突发晕厥……陆宇的大脑飞速运转,课堂上学过的关于高血压危象、脑卒中(中风)的知识碎片试图拼凑起来。可能是脑出血?也可能是急性心梗?他无法判断!任何一种情况都极其危险!
“不能随意搬动他!尤其是头颈部!”陆宇终于想起了关键点,大声说道,阻止了想将王叔抬到床上的父亲和王婶。“等救护车!保持他现在这个姿势,最好侧卧,防止呕吐物窒息!”他根据记忆调整着王叔的体位,使其成为稳定的侧卧位。
在这个过程中,他的手一直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所有的动作都基于书本知识,缺乏实践经验,每一个决策都充满了不确定性和巨大的压力。他生怕自己的一个错误判断或操作会加重王叔的病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等待救护车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陆宇一直守在王叔身边,时不时检查一下他的脉搏和呼吸,虽然微弱,但始终存在。他不停地安慰着几乎崩溃的王婶:“救护车马上就到了,王婶你别怕,保持通风。”
陆大山看着儿子虽然紧张却有条不紊的动作,眼神复杂。他看到儿子额头上的汗珠和紧抿的嘴唇,知道儿子内心承受着多大的压力,但也看到了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和责任感。
终于,远处传来了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如同天籁。
专业的急救人员迅速接手,评估生命体征,吸氧,建立静脉通道,小心翼翼地将王叔抬上担架。急救医生简短地询问了情况,陆宇尽量清晰、简洁地描述了他观察到的一切:突发晕厥、高血压病史、饮酒、生命体征微弱……
急救医生听完,看了陆宇一眼,点了点头:“初步判断可能是急性脑血管意外。你前期的处理,保持平卧、侧躺防止窒息,做得很好,为抢救争取了时间。”
这句来自专业医生的肯定,像一股暖流,瞬间冲散了陆宇所有的紧张和后怕。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双腿都有些发软。
王婶跟着救护车去了县医院。陆宇和父母回到家中,气氛一时有些沉默。
“小宇…”母亲李娟看着儿子苍白的脸,心疼地给他倒了杯热水。
陆大山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什么都没说,但那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陆宇端着水杯,手还在微微发抖。刚才的一幕幕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脆弱,感受到疾病来袭时的凶猛和无情,也第一次将自己所学的、哪怕只是皮毛的医学知识,应用于真实的急救场景。
那种理论联系实际的冲击感,那种在巨大压力下强迫自己冷静判断的责任感,那种面对生命危局时的无力感与竭尽所能后的微弱成就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这远比在解剖实验室里面对标本、在考场上面对试卷要震撼得多。
他意识到,医学不仅仅是书本上的知识,更是沉甸甸的生命托付。医生这个称号背后,是关键时刻的判断,是泰山压顶时的担当。
这个元旦假期,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邻里急救,变得格外不同。它不再是单纯的休息和团聚,而成了陆宇医学生涯中一堂无比生动、深刻的“临床启蒙课”。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知识的浅薄,也更加坚定了在这条道路上深耕下去的决心。
他回到书桌旁,拿出笔记本,郑重地记下了今天发生的事情,记录了自己的观察、思考和不足。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未来,他还将面对更多、更复杂的病患和情况。而这次初试锋芒的经历,无论成功与否,都为他未来的医者之路,注入了一份最早的、也是最真实的重量与温度。
他看着窗外小镇熟悉的景色,心中已飞回了星城医科大学那座充满挑战的医学殿堂。他渴望更快地成长,更扎实地掌握知识,以便在未来某个关键时刻,能够更有力地守护需要帮助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