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站袭击的硝烟虽已散去,但其阴影却如同沙漠中顽固的沙尘,渗透进项目的每一个缝隙。安保等级提升至最高,铁丝网加固,探照灯的光柱在夜晚交叉扫视,将基地照得如同白昼,也照得人心惶惶。“山猫”队员的身影更加频繁,他们沉默、警惕,像蛰伏在光影下的猎豹。
林微光严格遵守着陆时砚划定的安全区。她的世界暂时收缩为指挥部、加密通讯室和那间拥有独立安保系统的住所。活动范围的缩小,反而让她的感官更加敏锐,她透过屏幕和报告,捕捉着项目内外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星芒”表皮的安装进入了最精密的收尾阶段。巨大的曲面单元需要毫厘不差的对接,任何一点应力集中或安装误差,都可能在未来某一天导致灾难性的后果。她几乎住在了加密通讯室里,通过高清摄像头凝视着工人们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通过麦克风下达清晰而冷静的指令。她的声音通过线路传达到现场工程师的耳麦中,平稳,精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成为稳定军心的另一种力量。
“b7区域,第三块单元,左下角螺栓预紧力再校准一次,数据同步传给我。”
“c4曲面接口处,密封胶填充必须连续,不允许有任何断点。”
……
她将自己对自由的渴望,对现场亲手触摸作品的热望,全都压抑下来,转化为对屏幕上方寸数据的极致苛求。她知道,这是她此刻最能发挥作用的方式。
然而,外部的压力并未因陆时砚在迪拜的凌厉出手而完全消停。苏曼妮遭遇调查,如同被拔去了毒牙的蛇,剧毒仍在,且更加疯狂。她无法再动用明面上的力量,但暗地里的龌龊手段,却开始层出不穷。
项目所需的几种特定规格的合金连接件,原本稳定的欧洲供应商突然以“产能调整”为由,单方面宣布延迟交货,且无法提供明确的新交期。
负责“镜廊”内部特殊光学玻璃安装的一支德国技术团队,核心工程师在来项目途中,于迪拜转机时意外被当地警方以莫须有的罪名短暂扣留,虽然后来在陆氏律师团队干预下获释,但行程已被耽搁,归期未定。
甚至,一些关于项目资金链即将断裂、主要投资方准备撤资的谣言,开始在某些小范围的行业论坛和社交媒体上悄然传播,内容编造得似模似样,极具迷惑性。
这些手段,不像电站袭击那样直接暴力,却更阴险,更消耗人的精力。它们像无数细小的蛀虫,试图从内部啃噬项目的根基,延缓它的进程,制造混乱和疑虑。
林微光感受到了这种无处不在的粘滞感。她看着屏幕上因部件短缺而不得不暂时停滞的安装区域,听着埃米尔汇报又一个技术难题因专家受阻而进展缓慢,眉头紧锁。
“联系备选的日本供应商,询问他们同规格产品的库存和最快空运时间,价格可以适当上浮,但质量和交期必须保证。”她迅速对采购团队下达指令。
“德国团队那边,协调我们本地的安装骨干,先研究技术资料,做前期准备,等专家一到,立刻以最高效率推进。”她对埃米尔说。
至于谣言……她沉吟片刻,对负责宣传的同事说:“不必官方辟谣,那样反而抬高了谣言的声势。将我们项目最新的、具有震撼力的进展图片和视频,通过非官方但可信的渠道释放出去。用事实说话。”
她的应对有条不紊,像一位经验丰富的指挥官,在纷乱的战报中,精准地调动着手中的每一分力量。她没有惊慌,也没有抱怨,只是冷静地、一个个地去解决这些问题。因为她知道,陆时砚在迪拜面对的是更大的风浪,她必须守好后方。
夜晚,她回到住所,巨大的疲惫感才如同潮水般涌来。她靠在沙发上,不想动弹。房间隔音极好,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响,只有空调系统低沉的运行声,衬得四周一片死寂。
就在这时,她的加密通讯器亮起,是周景明的频道请求。她立刻坐直身体,接通。
“林小姐。”周景明的声音传来,背景安静,似乎也在室内,“陆总让我询问您这边的情况。”
“一切都好。”林微光下意识地用了这四个字,说完自己都觉得有些苍白,又补充道,“项目按计划推进,有些小麻烦,都在可控范围内。部落方面,哈立德长老今天派人送来了一些椰枣,态度很友好。”
她选择汇报好消息,将那些糟心的供应链问题和谣言略过不提。她不想让他觉得她无能,或者让他已经承受巨大压力的肩上,再增添不必要的重量。
通讯器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一个低沉、略带一丝不易察觉疲惫的嗓音,取代了周景明的声音,直接传了过来:
“说实话。”
是陆时砚。
林微光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竟然亲自在线的另一端。
她握紧了通讯器,指尖微微发白。在他那简短的三个字面前,任何粉饰都显得徒劳。她深吸一口气,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将合金连接件延迟、德国团队受阻以及那些恼人的谣言,言简意赅地叙述了一遍,没有渲染,只是陈述事实。
“……情况就是这样。我已经安排了应对措施,应该不会影响关键节点。”她最后总结道。
又是一段短暂的沉默。她能想象到他此刻的样子,或许在迪拜某个高级酒店的套房里,或许在某个安全的指挥中心,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冷冽,正在快速评估她所描述的每一个信息。
“嗯。”他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供应链的问题,周景明会协调亚太区的资源介入。德国团队的事,我来处理。谣言不必理会。”
他的话语依旧简洁,却带着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他没有质疑她的能力,也没有过多安慰,只是用最直接的方式,将她肩上的部分压力接了过去。
“谢谢。”林微光低声道。
通讯器里传来他极轻的呼吸声。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问,声音比刚才低沉了几分:“害怕吗?”
这个问题如此突兀,与他平时只关心效率和结果的风格格格不入。林微光愣住了。电站遇袭时他没问,被限制活动时他没问,却在处理完这些“小事”后,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她看着窗外被探照灯勾勒出的、如同巨兽骨架般的“星芒”轮廓,心中百感交集。害怕吗?当然是怕的。怕项目失败,怕心血毁于一旦,怕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冷箭,更怕……成为他的拖累。
但……
“有一点。”她诚实地回答,随即,语气变得坚定,“但更多的是不甘心。‘星芒’不该被这些肮脏的手段玷污。它应该完美地矗立在这里,证明一些东西。”
证明才华可以超越阴谋,证明理想能够照进现实,也证明……她林微光,并非只能依附于他的羽翼。
陆时砚在那头似乎极轻地笑了一下,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
“很好。”他说,“保持这份不甘心。”
他的肯定,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她还来不及品味这其中是否有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他的声音已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冷硬:
“苏曼妮的调查还在进行,她会暂时安静一段时间。但警惕不能放松。定位器,随身带好。”
“我知道。”她轻声应道,手指不自觉地抚上胸口,那枚小小的金属片隔着衣料,传来温热的触感,不再是冰冷的隔阂。
“早点休息。”他说完,不等她回应,通讯便切断了,只剩下忙音。
林微光握着尚有余温的通讯器,久久没有放下。窗外,一座巨大的“镜面”单元正在夜空中被吊装到位,探照灯的光打在上面,反射出一片清冷而耀眼的光,如同暗夜里骤然亮起的一颗星辰。
迪拜的暗流或许仍在涌动,沙漠的坚守也注定漫长。
但在这一刻,听着他最后那句近乎生硬的关怀,看着窗外那顽强生长的“星芒”,林微光觉得,胸腔里那份不甘心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了。
微光虽小,亦能刺破黑暗。
而冰山之下,或许也藏着不为人知的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