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筒的混凝土浇筑定在午夜。这是“镜廊”空间得以悬浮的基石,不容有失。工地被大功率照明灯映得亮如白昼,泵车巨大的臂架如同钢铁巨蟒,悬在已经绑扎完毕、密密麻麻的钢筋丛林之上。空气中弥漫着水泥、柴油和紧张的气息。
林微光站在安全警戒线外,穿着厚重的防寒工装,安全帽下的脸庞被夜风吹得有些发白,眼神却一瞬不瞬地盯着浇筑现场。即使所有的计算和准备工作都已就绪,在混凝土倾泻而下的这一刻,她依然感到一种源自创造本能的、混合着敬畏与忐忑的悸动。
陆时砚也来了。他站在不远处的项目指挥车旁,穿着一件黑色的长款羊绒大衣,身形在清冷的灯光下显得愈发挺拔孤直。他没有参与任何具体指挥,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如同蛰伏于暗处的头狼,确保族群的狩猎万无一失。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压力,让现场每一位管理人员都绷紧了神经。
浇筑开始。混凝土沿着泵管轰鸣着涌出,灌入钢筋的缝隙,缓慢而坚定地抬升。工人们按照预定方案有序地振捣,确保每一个角落都填充密实,排除气泡。林微光拿着强光手电,不时照射着模板接缝和预埋件的位置,检查是否有漏浆或移位。
时间在机械的轰鸣和寒冷的夜风中一点点流逝。一切似乎都在按计划进行。
然而,就在浇筑进行到最关键的核心区域,也是最复杂、钢筋最密集的区域时,意外发生了。一台负责振捣的大型插入式振动棒,因长时间高负荷运转,突然卡死,然后冒出一股黑烟,彻底罢工!
而此刻,混凝土正源源不断地涌入这个区域,如果不能及时充分振捣,内部就会形成蜂窝麻面甚至空洞,严重影响结构强度和耐久性!备用振动棒调过来需要时间,但混凝土的初凝时间不等人!
现场负责的工程师顿时慌了神,对着对讲机大声呼喊,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怎么回事?!”项目经理的声音带着惊怒。
林微光心头一紧,几乎是本能地,她快速计算着剩余混凝土的方量、环境温度下的初凝时间,以及调取备用设备需要的最短时间。结论是:来不及!
她猛地抬头,目光穿过忙碌慌乱的人群,直直地投向指挥车旁那个冷峻的身影。
陆时砚也看到了这边的异常,他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刀,正对着手机快速下达着什么指令。似乎是感应到她的目光,他倏地抬眼,与她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那一瞬间,没有言语,但林微光清晰地读懂了他眼中的询问和决断——你有办法吗?需要什么?
信任,毫无保留的、在危机时刻的绝对信任,像一道电流击中了她。
林微光不再犹豫,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大步走到项目经理身边,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嘈杂:“立刻组织所有空置的小型手持振动棒,集中到这个区域!同时,调配两组工人,用钢筋配合人工插捣,重点照顾振动棒无法深入的角落和主筋密集区!按照我划定的优先级顺序进行!”
她一边说,一边快速在平板电脑上勾勒出区域划分和优先级标记,展示给项目经理和工长。她的指令清晰、果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权威。
项目经理愣了一下,看向指挥车方向的陆时砚。陆时砚对着他,极其轻微而坚定地点了一下头。
“按林工说的做!快!”项目经理不再犹豫,立刻吼道。
工人们虽然有些疑虑,但令行禁止。很快,十几台小型振动棒和数十名工人被集中过来,按照林微光的方案,如同进行一场精细的外科手术,对那片关键区域开始了密集的、补救性的振捣和插捣。
林微光没有站在后面指挥,她挽起袖子,拿起一根标记用的细钢筋,亲自跳下作业平台,蹲在满是泥浆和混凝土碎屑的模板边缘,借助强光手电,指引工人对几个极其隐蔽的角落进行精准插捣。冰冷的泥浆溅在她的工装裤和脸上,她也浑然不觉,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确保混凝土的密实度上。
陆时砚站在高处,目光紧紧跟随着那个在混乱和泥泞中,显得格外纤细却又异常坚定的身影。看着她被汗水与泥水沾染的侧脸,看着她专注而执着的眼神,看着她以一种近乎忘我的姿态,守护着他们共同的设计核心。他深邃的眼底,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冲撞,冰封的面具再次出现了细微的裂痕。
他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小步,周景明立刻低声提醒:“陆总,下面……”
陆时砚脚步顿住,握紧了拳,指节泛白。他强迫自己停留在安全线之外,只是那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照灯,一刻也未从她身上离开。
补救工作紧张地进行着,与时间赛跑。当最后一车混凝土浇筑完毕,东方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经过彻夜的奋战,危机终于被成功化解。后续的抽样检测初步表明,核心筒的浇筑质量达到了预期标准。
工人们疲惫却带着成就感的欢呼声中,林微光才感觉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空,腿一软,差点坐倒在泥泞中。一只有力的大手及时扶住了她的胳膊。
她抬起头,看到陆时砚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边。他大衣的下摆沾上了泥点,但他毫不在意。他低头看着她,眼神极其复杂,那里面有关切,有尚未完全褪去的后怕,有激赏,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她无法完全读懂的情绪。
“没事吧?”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
林微光借着他的力道站稳,摇了摇头,想扯出一个笑容,却发现脸颊僵硬。“没事……成功了。”
她的脸上混合着干涸的泥点、汗水和疲惫,头发也有些凌乱,但在晨曦微光的映照下,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被雨水洗过的星辰。
陆时砚凝视着她,扶着她的手没有立刻松开,力道甚至无意识地收紧了些许。周围是忙碌收尾的工人和机械的喧嚣,但他们之间,却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屏障,隔绝出了一小片寂静的空间。
他抬起另一只手,似乎想拂去她脸颊上的一块泥渍,动作进行到一半,却猛地顿住,像是被什么烫到一样,迅速收回了手,同时松开了扶着她的胳膊。
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移开目光,恢复了惯常的冷峻,语气也重新变得公事公办:“后续养护和监测不能松懈。你……回去休息。”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对周景明交代了几句,便大步离开了工地。晨曦将他离去的背影拉得很长,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和克制。
林微光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胳膊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方才有力的触感和那瞬间加重的力道。脸上那块他几乎要触碰的地方,莫名地有些发烫。
她低头,看着脚下刚刚凝固、还散发着水汽的混凝土核心筒。这里面,凝结了她的心血,她的坚持,或许……也凝结了他那无法宣之于口的、沉默的关注与那一刻失控的靠近。
第一缕阳光终于刺破云层,洒在工地上,为冰冷的钢铁和灰色的混凝土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机器停止了轰鸣,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下来。
林微光知道,这凝固的混凝土,不仅仅是建筑的基石,也像是她与陆时砚之间,那首无法言说、却在生死与共的奋战中,悄然奏响的、复杂而沉默的乐章,终于落下了第一个坚实的音符。
而新的篇章,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