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过后,A大的空气里浸透了凉意,阳光变得稀薄而珍贵,透过高大乔木稀疏的枝叶,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林微光抱着几本厚重的建筑理论书,从图书馆走出来,微微眯起眼,有些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明亮。
论坛风暴的余波并未完全平息,偶尔仍有探寻或异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但比起前几日的狂风骤雨,已成了微不足道的涟漪。她挺直了背脊,将这些视线连同秋日的凉意一并隔绝在外。与陆时砚之间那场始于“共伞”和“速写”的意外纠葛,将她推至风口浪尖,也迫使她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成长。她不再是那个只沉浸在艺术线条与光影世界中,对外界纷扰敏感却略显被动的女孩。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课程群的通知。下周将进行《建筑结构与构造(二)》的期中考核,形式是小组模型制作与结构负荷测试。这门课是建筑系的基石,也是公认的“杀手课程”,其成绩直接关系到后续众多专业课程的学习资格。
林微光深吸一口气,凉意沁入肺腑,却让她更加清醒。她知道,真正的挑战,现在才刚刚开始。这不仅是一场关于专业知识的考核,或许,也是那个人…冷眼旁观的又一场测试。
她点开分组名单,目光在触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时,指尖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同组成员:林微光,陆时砚。
命运,或者说那位严苛的教授,再次将她和他捆绑在了一起。
通知下达不到半小时,陆时砚的消息便发了过来,言简意赅,如同他本人:
“明早八点,建筑系专教三楼,模型实验室。讨论方案。”
没有寒暄,没有询问,只有不容置疑的时间与地点。
林微光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回了同样简短的一个字:“好。”
次日清晨,林微光提前十分钟到达实验室。偌大的空间里弥漫着木材、胶水和图纸特有的气味。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微尘,也照亮了早已端坐在长桌一端的身影。
陆时砚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挽至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他面前铺开了一张巨大的白色硫酸纸,上面已经用极细的针管笔勾勒出一些抽象的结构线,旁边散落着几本厚重的结构力学外文原版书籍。他闻声抬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没有任何温度,亦无波澜。
“很准时。”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赞许还是仅仅陈述事实。
“我一向如此。”林微光在他对面坐下,将带来的草图本和参考资料放在桌上,目光扫过他手边的草图,“你已经有了初步构想?”
陆时砚将草图推向她。“这次考核的核心是‘轻质高强’与‘视觉通透’。我倾向于采用空间网架结构(Space Frame)的变体。利用三角形单元的稳定性,通过节点连接杆件,形成大跨度、低自重体系。”
他的指尖点过图纸上几个关键节点,语速平稳,术语精准,如同在做一个专业的项目汇报。“材料选择上,可以用轻木或碳纤维杆,节点考虑3d打印定制,确保精度。”
林微光凝神听着,目光紧随他的指尖。她必须承认,陆时砚在结构上的敏锐度与前瞻性远超同侪,甚至不输于一些高年级学生或初级建筑师。他的方案大胆、高效,充满了理性的力量感。
但是……
她微微蹙眉,手指无意识地在自己的草图本上摩挲着。
“有问题?”陆时砚捕捉到她细微的表情变化。
“结构很完美,力学逻辑无懈可击。”林微光抬起眼,直视他深不见底的黑眸,“但是,它缺少温度,缺少…‘光’。”
陆时砚眉峰微挑,静待她的下文。
“建筑不仅仅是力的传递与空间的围合,它更应该是情感的容器,是光与影的舞台。”她翻开自己的草图本,上面用炭笔快速勾勒了一些更富有流动感的形态,灵感来源于自然中的蛛网、叶脉,以及水晶的晶格结构。“你的网架结构稳定,但形态过于机械和冰冷。如果我们在这里,”她的指尖落在他的一个标准三角形单元上,“引入一些非等边的、带有微妙弧度的三角形变异体,或者在节点处,不是简单的几何连接,而是设计成具有折射光效的小型晶体结构……”
她一边说,一边快速在草图上补充了几笔,原本严谨的几何线条中,悄然融入了些许灵动与不可预测性。“这样,在承受荷载的同时,当光线穿过这些结构,会在内部和投射面形成不断变化、丰富细腻的光影效果。结构本身,就成为了一件光的雕塑。”
实验室里安静下来,只有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鸟鸣。
陆时砚的目光落在她补充的草图上,那冰冷的几何框架,因她添加的几笔而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变得生动起来。他久久没有言语。
林微光的心微微提起。她知道自己的提议带着理想化的艺术色彩,可能会挑战结构的纯粹性与计算难度。她甚至做好了被他以“不符合结构效率”为由直接否决的准备。
然而,他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也没有立刻否定:“计算量会增加。节点处理需要更精细的建模和模拟。”
“我知道。”林微光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清亮而坚定,“但值得尝试,不是吗?最坚固的结构,未必不能同时拥有最动人的诗意。”
陆时砚深邃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微光。他重新拿起笔,在硫酸纸上快速写下一连串复杂的结构力学公式,边写边说:“你的变异三角形单元,角度偏差必须控制在正负五度以内,否则会显着影响节点区域的应力集中。晶体节点……”
他抬起眼,看向她,“需要对透明或半透明材料的力学性能及连接方式做额外研究。”
他没有拒绝。他甚至开始在她的构想基础上,进行更严谨的技术深化。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如同细小的暖流,悄然漫过林微光的心田。这不是妥协,更像是一种…基于专业认可的协同。
“材料研究交给我。”她立刻回应,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振奋。
“嗯。”陆时砚低下头,继续演算,“我先完成主体结构的有限元分析模型。你负责形态推敲与光影模拟,并提供节点部分的设计草图和数据要求。”
分工明确,高效直接。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实验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键盘敲击、以及偶尔低声交换专业意见的声音。他们之间没有多余的交谈,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默契。他负责将天马行空的创意拉回理性的地面,用数据和公式为其锻造坚硬的骨骼;她则负责为冰冷的结构注入灵魂,用艺术感知力点亮空间的氛围。
中午时分,陆时砚的手机响起,打破了这片专注的宁静。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原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脸似乎更冷硬了几分。他拿起手机,走到窗边接听。
“父亲。”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公式化的恭敬,却听不出任何亲昵。
林微光并非有意偷听,但他低沉而清晰的声音,还是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
“……是,考核在进行……我明白,陆家的继承人不应在任何领域有瑕疵……无关紧要的事,不会影响正事……”
他的背影挺拔而孤直,阳光在他周身勾勒出冷硬的轮廓,那句“无关紧要的事”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林微光一下。她垂下眼眸,专注地看着自己笔下流转的线条。对于陆时砚而言,她,以及他们之间这被迫捆绑的合作,是否也只是他完美履历中需要妥善处理的、“无关紧要”的一环?
电话并未持续很久。陆时砚挂断电话,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片无波无澜的平静,仿佛刚才那通透着无形压力的电话从未发生过。
“继续。”他走回桌边,目光重新落在结构模型上,仿佛一切从未中断。
林微光看着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某种力量:“陆时砚。”
他抬眸。
“对我来说,这不是一次必须完美无瑕的考核任务。”她顿了顿,迎着他审视的目光,清晰地说道,“这是一次创作,是我们共同搭建的一个可能性。我希望它不仅是坚固的,也是…能打动人的。”
她不再看他,重新低下头,专注于自己的草图,仿佛只是陈述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陆时砚看着她低垂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实验室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阳光悄然移动的角度,昭示着时间的流逝。
下午,他们开始进行初步的实体模型搭建测试。使用轻木杆件和特制的连接节点,将电脑中的三维模型逐步转化为实体。
林微光在动手能力上并不逊色,她的手指灵巧而稳定,精准地将细小的零件组装到位。陆时砚则负责更复杂的核心节点区域,他的操作如同精密仪器,没有丝毫误差。
在安装一个位于结构视觉焦点、设计最为复杂的晶体节点时,林微光不小心碰倒了一旁盛放细小螺丝的盒子,零件散落一地。
“抱歉。”她立刻蹲下身去捡。
陆时砚也蹲了下来,默不作声地帮她一起拾取。
两人的手指在捡拾一枚极小的螺丝时,不经意地碰到了一起。
微凉的指尖触感,让林微光如同触电般迅速缩回手。
陆时砚的动作也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平静地将那枚螺丝捡起,放在她摊开的掌心。他的指尖掠过她的掌纹,带着一丝粗糙的暖意,转瞬即逝。
“谢谢。”她低声道,感觉耳根有些发烫。
“专心。”他已然起身,回到了工作台前,仿佛刚才的接触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模型的主体框架终于初步完成。当林微光将她设计的那几个带有微妙弧度的变异三角形单元和初步打磨的透明树脂节点安装上去时,整个结构的观感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严谨的几何秩序中,融入了自然的韵律。当林微光拿起手电筒,从特定角度照射结构时,光线穿过那些透明的、带有细微刻面的节点,在白色的硫酸纸底板上投射出变幻莫测、如同碎钻般闪耀的光斑,与木杆的阴影交织成一幅流动的光影画卷。
实验室里仿佛瞬间被注入了魔力。
林微光看着那光影,眼中闪烁着纯粹的喜悦和成就感。
陆时砚站在她身侧,目光从那些跃动的光斑,缓缓移到她映照着光彩的侧脸上。她专注而欣喜的神情,比任何精密的结构更富有生机。
他沉默地看着,深邃的眼底,有什么东西,似乎悄然松动了一角。
“还不算太糟。”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是平铺直叙的调子,但落在最后两个字上的音节,似乎比平时轻了那么一分。
林微光诧异地转头看他,他却已移开视线,伸手调整了一下一根杆件的角度,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这里,受力可以更优化。”
仿佛刚才那句近乎…肯定的话,只是她的错觉。
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温暖的橘红色,透过窗户,为他们和那座初具雏形的“光的结构”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第一天的合作,在沉默、对抗、试探与那微不足道却又真实存在的“不算太糟”中,悄然落幕。
而某种比结构本身更微妙的东西,似乎也在这光与力的平衡中,悄然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