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夫人的“特殊评估”像一片无形的领域,边界模糊,规则不明。她不再每天准时出现在实验室,改为不定期造访,有时是清晨项目组刚开工时,有时是午后众人精神稍显松懈之际,有时甚至会在傍晚大家准备收工时翩然而至,带来一阵若有似无的高级香水味和随之而来的、无声的紧绷感。
她的问题也开始变得更加飘忽和……私人化。
“林小姐似乎很擅长捕捉那些……边缘的、易逝的意象。”一次,她端详着林微光一幅关于“雨后窗棂上即将蒸发的水痕”的灵感速写,语气听不出情绪,“是成长环境的缘故吗?”
这是一个包裹在专业探讨下的、关于出身背景的探询。实验室里瞬间安静下来,连敲击键盘的声音都消失了。
林微光握着电容笔的手指微微收紧,随即又松开。她抬起头,看向陆夫人,目光清澈而平静:“或许吧。我从小生活的老街,有很多这样的老房子和旧窗户。我觉得,正是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短暂的痕迹,构成了生活最真实的肌理,也是城市记忆里最动人的部分。”她没有回避,也没有刻意渲染,只是平实地陈述,将话题重新引向创作本身。
陆夫人不置可否,将速写本轻轻放下,转而问起另一个技术参数。
另一次,她状似无意地提起:“时砚从小就对光线敏感,小时候总爱待在阁楼看他父亲那些建筑图纸,一待就是一下午。他父亲走后,那间阁楼的光,好像就再也没亮过了。”她的目光落在陆时砚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解读的哀伤与审视,随即又转向林微光,“林小姐觉得,光能填补记忆的空白吗?”
这个问题,触及了陆时砚内心最隐秘的伤痛,也带着一种哲学式的诘问。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林微光感到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看向陆时砚,他依旧对着屏幕,侧脸线条冷硬,仿佛没有听到母亲的问话。但她注意到,他放在鼠标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她斟酌着词句,缓缓开口:“光或许无法填补实质的空白,但它可以改变我们看待空白的方式。它可以照亮空白周围的轮廓,赋予其形状和意义,甚至……可以在空白处投下新的影子,构成另一种存在的证明。就像那间阁楼,即使灯没有再亮起,但曾经存在于那里的光和看光的人,本身就已经成为记忆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定义了那片‘空白’。”
她没有试图给出一个治愈性的答案,而是从一个更辩证、也更艺术化的角度进行了回应。既尊重了失去的永恒性,也肯定了记忆与光的塑造力量。
陆夫人沉默了,她久久地看着林微光,眼神里第一次没有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反而多了一丝……探究,甚至是一闪而过的、极淡的动容。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起身离开了实验室。
那声叹息,像一枚小小的石子,在实验室凝滞的空气里,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陆时砚在母亲离开后,才缓缓抬起头,目光投向林微光刚才站立的方向,眼神深邃如同夜空,里面翻涌着太多难以名状的情绪。
评估期过半,林微光感觉自己像是在走一根无形的钢丝,一端是专业领域的坚守,另一端是人际关系的微妙平衡。她疲惫,却也在这种高压下飞速成长。她学会了更精准地表达,更沉稳地应对,也更深切地理解了陆时砚身处环境的复杂。
这天傍晚,陆夫人没有出现。林微光得以准时结束工作,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她收拾好东西,和周景明道别,走向电梯。
陆时砚跟在她身后。两人沉默地走进电梯,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数字跳动的轻微声响。
“去地下车库。”陆时砚对司机吩咐道,这是对她说的。
林微光有些意外地看向他。往常,司机只会送她到公寓楼下。
“带你去个地方。”陆时砚解释,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车子没有驶向她的公寓,而是穿过傍晚拥堵的车流,开向了城市边缘。最终,在一处略显荒僻的、可以俯瞰大半个城市夜景的山坡上停下。
“下车。”陆时砚率先推门下去。
林微光跟着他,走到山坡边缘。夜风带着凉意吹拂着她的发丝,脚下是璀璨蔓延的城市灯火,如同倒悬的星河。
陆时砚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远方。城市的辉光映照在他侧脸上,柔和了他平日冷硬的线条,却也让那份深藏的孤寂感更加清晰。
“这里,”他忽然开口,声音被夜风吹得有些散,“是我父亲以前常带我来的地方。他说,从这里看出去的光,最能让人清醒。”
林微光心中一动。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向她提起他的父亲,在外界传闻中早已模糊的、那位早逝的天才建筑师。
“他一定很爱你。”她轻声说。
陆时砚沉默了片刻。“也许吧。”他的回答模棱两可,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但他更爱他的建筑,他的光。有时候我觉得,我继承的不是他的天赋,而是他那份……对完美的偏执,和注定与孤独为伴的命运。”
他的话语里带着罕见的、近乎脆弱的东西。林微光静静听着,没有打断。
“我母亲,”他继续道,声音低沉,“她生活在父亲留下的巨大光影里,一方面以他为荣,另一方面……又怨恨他那份不顾一切的投入,最终连生命都献祭给了他的‘光’。所以她对我,对我选择的道路,对我身边的人,都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审视。她害怕历史重演,害怕失去,也害怕……失控。”
这是在向她解释陆夫人行为背后的深层原因。不是在为她开脱,而是在帮助林微光理解这片她正在艰难跋涉的领域的复杂地貌。
“我明白。”林微光看着他的侧影,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情绪。有同情,有理解,还有一种……想要靠近那份孤独的冲动。
“评估期,”陆时砚转过身,面对着她,夜色中他的眼眸亮得惊人,“你做得很好。比她预想中更好,也比我预想中……更坚韧。”
他的肯定,在此情此景下,显得格外有分量。
“我只是不想辜负你的信任,还有……这个项目。”林微光实话实说。
陆时砚深深地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仿佛在重新审视一件熟悉的艺术品,发现了之前未曾留意过的细微光泽。
“林微光,”他叫她的名字,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你知道吗?你就像这里的夜景。”
林微光微微一怔。
“远处看,是璀璨星河的一部分,似乎触手可及。”他缓缓说道,目光投向脚下那片灯海,“但只有靠近了,站在这里,才能感受到每一点光芒背后的温度,感受到支撑这片璀璨的、庞大而复杂的基底,以及……隐藏在光影下的,真实的轮廓。”
他的比喻,带着建筑师特有的视角,精准地描绘了他眼中她的变化——从一个有才华的、需要被保护的“光点”,逐渐显露出其内在的复杂、坚韧与温度。
林微光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一股热意不受控制地涌上脸颊。幸好是在夜里,他应该看不清楚。
“走吧,风大了。”陆时砚没有等她回应,转身向车子走去,结束了这场意外的坦程。
回程的路上,两人依旧沉默。但车内的空气,似乎与来时不同了。多了一些难以言喻的东西,像夜色一样深沉,像远方的灯火一样,无声地闪烁着。
林微光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流光,脑海中回响着他刚才的话。
评估期尚未结束,风暴或许仍在酝酿。
但在这个夜晚,在那片俯瞰众生的灯火之上,某种东西,似乎已经悄然改变了。
如同光在水面上投下的涟漪,一圈,一圈,缓慢而坚定地,扩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