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远的笔记像一扇突然打开的窗,让林微光窥见了一座冰山之下更为庞大的基座。那些跳跃的、未及深究的思绪,那些充满实验精神的草图,不再仅仅是已故大师的私人手札,而是成为了她理解陆时砚、乃至理解“光之博物馆”项目精神源头的一把钥匙。那种对光最本真的好奇与无畏探索,跨越了时空,在她心中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通宵未眠的疲惫被一种奇异的兴奋取代。清晨,她带着那份几乎重构完成的需求文档来到实验室,眼底带着血丝,精神却处于一种高度亢奋的状态。
陆时砚比她到得更早,手臂上的绷带换成了更小巧的敷料,隐在衬衫袖口下,几乎看不出来。他正在与远程接入的欧洲材料实验室进行视频会议,屏幕上流动着新型液晶玻璃的光谱分析数据。见到林微光进来,他只是在会议间隙抬了抬眼皮,示意她稍等。
林微光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打开电脑,最后一次检查文档。她能听到陆时砚用流利的德语与对方交流,术语精准,语气不容置疑地要求对方优化某个波段的响应效率。他身上那种掌控全局的冷静与强大,在此刻显得尤为突出。
会议结束,陆时砚切断视频,转向她。“文档。”
林微光将平板电脑递过去。他接过来,目光快速扫过屏幕,手指偶尔滑动,放大某个细节图表。他看得极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微微抿起的唇线透露着专注。
实验室里只剩下空调的低鸣和他指尖划过屏幕的细微声响。林微光屏住呼吸,等待着评判。这份文档不仅凝聚了她一夜的心血,更融入了她从陆父笔记中汲取的灵感,以及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十几分钟后,陆时砚放下平板。他抬眸,看向林微光,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来,不再是纯粹的审视,更像是一种……确认。
“可以。”他吐出两个字,言简意赅,“发给技术团队,作为核心开发依据。”
悬着的心骤然落下,随之涌起的是一种巨大的成就感。她的构想,得到了最严苛标准的认可。
“另外,”陆时砚操作自己的电脑,将一份加密邮件转发给她,“苏氏的动作比预想更快。他们通过海外空壳公司,向集团一位负责文化项目审批的董事示好,试图在前期立项环节设置障碍。”
林微光点开邮件附件,里面是几份复杂的资金流向图和一份苏氏文化投资公司的项目计划书摘要。对方果然也在推进一个类似概念的文化地标项目,命名“时光寰宇”,主打“科技沉浸式体验”,宣传稿里充斥着“前沿”、“颠覆”等字眼,却明显缺乏“光之博物馆”那种对历史与记忆的深度思考。
“他们想用资本和关系网,在我们前面抢跑道。”林微光蹙眉。
“商业竞争常态。”陆时砚语气平淡,仿佛在讨论天气,“但真正的壁垒,在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又指向屏幕上林微光刚刚完成的需求文档,“以及这里。概念的高度,技术的深度,决定了能跑多远。”
他关掉邮件界面,调出项目进度表。“我们的时间更紧了。下周,概念方案第一次内部评审会。评审团包括我母亲,徐老,三位集团董事,以及两位外聘的博物馆学专家。”
内部评审!而且阵容如此强大!林微光刚刚放松的神经再次绷紧。这将是“光之博物馆”面临的第一次正式考验,也是她作为艺术顾问,第一次需要在陆家权力核心和学术权威面前展示自己。
“我需要准备什么?”她问,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干。
“准备好回答所有质疑,扞卫你的每一个构想。”陆时砚看着她,眼神锐利如初,“记住,你不是在祈求认可,你是在展示一个无可替代的方案。你的底气,来自这里。”他再次指向那份需求文档。
他的话语像一记重锤,敲散了林微光心底最后一丝侥幸。是的,她不能退缩,不能示弱。她必须像一块经过淬炼的金属,坚硬,闪亮,无可挑剔。
接下来的几天,实验室变成了一个高速运转的熔炉。林微光与陆时砚、周景明以及技术团队的核心成员进行了无数次模拟答辩。陆时砚扮演最苛刻的评审,提出的问题刁钻而致命;周景明则模拟中间派董事,关心成本、回报与公众反响;技术团队负责将林微光那些充满艺术想象的构想,翻译成可实现的技术路径和数据支撑。
林微光在其中迅速成长。她学会了用更严谨的逻辑包装她的灵感,学会了用数据为她的感性认知背书,学会了在保持艺术内核的同时,兼顾商业与技术的现实考量。她甚至主动去啃读那些晦涩的技术白皮书和博物馆运营案例,只为了在回答关于“长期维护成本”或“观众停留时间”这类问题时,不至于哑口无言。
陆时砚将她的努力看在眼里。他依旧言辞简洁,要求严苛,但偶尔在她某个精彩的反驳或者一个巧妙融合了艺术与技术的解决方案提出时,林微光能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极其细微的赞许。那比任何语言都更让她受到鼓舞。
评审会前夜,林微光最后一次核对演示文稿至深夜。回到公寓,发现门口放着一个精致的纸袋,里面是一件叠放整齐的浅杏色羊绒针织衫,质地柔软,剪裁优雅,比之前那件礼服更日常,却也足够正式。没有卡片,没有署名。
她拿起针织衫,上面残留着一丝极淡的、熟悉的松柏冷香。
是他。
他总是这样,在她需要的时候,用这种沉默而周到的方式,给予最实际的支持。这一次,不是命令,而是无声的关怀。
林微光将脸颊轻轻埋入柔软的羊绒中,感受着那微凉细腻的触感和若有若无的气息,一颗因紧张而躁动不安的心,竟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第二天,陆氏集团总部顶层的会议室。巨大的环形桌旁,坐着决定项目命运的众人。陆夫人坐在主位,身着香奈儿套装,神色雍容淡漠。徐老在她身侧,表情严肃。几位董事表情各异,有的好奇,有的审视,有的明显带着不以为然。两位外聘专家则是一副学术性的中立姿态。
陆时砚作为项目总负责人,率先进行整体陈述。他语言精炼,逻辑清晰,用强大的数据和技术蓝图,勾勒出“光之博物馆”的宏伟架构和可实现性。
轮到林微光进行艺术概念阐述时,她能感觉到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她深吸一口气,穿上那件浅杏色针织衫,仿佛披上了一层无形的铠甲。
她走到台前,没有看稿,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位评审。她开始讲述,从“光”作为宇宙原初的语言,讲到“记忆”作为个体与文明的连接点;从陆父笔记中对动态光影的懵懂探索,讲到她与团队如何利用前沿技术将其实现为可交互的“记忆回廊”。她没有堆砌晦涩的术语,而是用充满画面感的语言,将抽象的概念转化为可感知的情感体验。
当她展示那个根据参观者行为实时生成光影叙事的核心构想时,一位董事提出了质疑:“听起来很炫酷,但投入巨大,如何保证商业回报?公众会为这种……不确定的体验买单吗?”
林微光没有慌乱,她调出一份预先准备好的、关于全球沉浸式艺术展览市场分析的数据,并结合心理学研究成果,阐述了“个性化参与”对提升观众满意度和二次传播的积极影响。“我们提供的不是一次性的观赏,而是一次独一无二的、可供分享的生命体验。这本身,就是最具潜力的商业价值。”
徐老紧接着发难,语气严厉:“花哨的技术堆砌!博物馆的核心是内容的深度与历史的厚重!你这些互动游戏,是对严肃叙事的消解!”
林微光迎向徐老的目光,不卑不亢:“徐老,技术不是目的,是手段。我们正是希望通过这种更易为当代人理解的方式,引导他们去触及那些严肃而深厚的内容。让哥特式玫瑰窗的神圣叙事,不再局限于信徒的解读;让帕特农神庙的光束仪式,能被每一个普通观众用自己的方式感知和共鸣。这不是消解,这是一种邀请,一种连接。”
她的回答,既尊重了传统,又阐明了创新的必要性。徐老盯着她看了几秒,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整个问答环节,林微光如同一个沉稳的战士,坚守着该念的每一处阵地。她或许无法说服每一个人,但她用充分的准备、清晰的逻辑和坚定的信念,成功地扞卫了方案的完整性与独特性。
陆夫人自始至终没有发言,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端起茶杯抿一口,目光偶尔落在林微光身上,又偶尔扫过自己儿子那看不出情绪的脸。
评审会结束,结果需要内部合议后宣布。
林微光走出会议室,感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陆时砚跟在她身后,在无人的走廊转角处,他停下脚步。
“表现超出预期。”他看着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林微光抬起头,望进他深邃的眼眸,在那片墨色深处,她似乎看到了一丝极淡的、如同冰层裂开后透出的微光。
她知道,这只是第一关。
但她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躲在伞下的女孩。
她在这座名为现实与权力的熔炉里,正将自己锤炼得越来越坚硬,也越来越清晰。
如同一颗逐渐褪去杂质,显露出内在光芒的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