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筒的成功浇筑,如同给整个项目团队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工地上的节奏愈发加快,钢结构如同生长的银色骨骼,一层层攀援而上,勾勒出“镜廊”未来那充满张力与美感的轮廓。
然而,林微光肩上的压力并未减轻,反而转向了更为精细和苛刻的领域——新型镜面玻璃单元的安装。这些承载着光影魔法的构件,是“镜廊”的灵魂,其安装精度直接决定了最终效果的成败。
第一批定制生产的玻璃单元运抵工地。打开保护性包装的瞬间,连见多识广的老师傅们都发出了低低的惊叹。玻璃并非单纯的镜面或透明,而是在特定角度下,呈现出一种奇妙的渐变效果,从清晰的镜像到朦胧的透光,边缘处还带着极其细微的、参数化生成的无规则晶格纹理,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钻石般的光芒。
美则美矣,安装难度也呈几何级数增加。每一块玻璃都不是标准矩形,带着微妙的弧度,重量不轻,且极其脆弱。安装时必须保证与精密驱动节点的完美对接,同时确保相邻玻璃单元之间的缝隙均匀且小于两毫米,还要在三维空间上保持整体的曲面流畅度。
第一个单元安装就遇到了麻烦。工人们小心翼翼地将玻璃吊装到位,但在与节点对接时,无论如何微调,总是存在肉眼难以察觉的、不到半度的微小偏角。就是这半度,导致在测试驱动时,玻璃边缘与相邻单元产生了轻微的、令人心悸的摩擦声。
“停下!”林微光叫停了操作,眉头紧锁。她爬上移动平台,亲自检查对接界面。问题出在节点加工的公差累积,以及玻璃自身微妙弧度带来的安装容错率过低。
“必须重新校准所有预埋节点的空间坐标,制作专用的安装定位模具。”她对负责安装的工长说,语气不容置疑,“而且,安装流程需要优化,不能依靠人工目测和经验微调,必须引入全站仪进行全程跟踪定位。”
工长面露难色:“林工,这……太费时费力了,工期恐怕……”
“如果安装精度不达标,‘镜廊’的效果就会大打折扣,甚至可能因为应力不均导致玻璃破裂。”林微光态度坚决,“工期要紧,但质量是底线。出了问题,责任我来承担。”
她的强硬让工长不敢再多言,只能组织人手去执行。
然而,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重新校准节点和制作模具需要时间,而玻璃单元已经陆续运抵,堆放在临时仓库,占用空间且存在风险。项目进度表上的红色警告线一天天逼近,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开始显现。
这天,林微光正在临时搭建的现场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反复优化安装流程,项目经理推门进来,脸色不太好看。
“林工,刚刚集团项目部来了电话,询问安装进度滞后的问题。”项目经理语气带着焦虑,“那边暗示,如果因为非技术原因的‘苛求’导致项目整体延期,我们需要有人对此负责。”
话里的指向性很明确。林微光握着鼠标的手指紧了紧,脸上没什么表情:“精度不达标,强行安装的风险更大。延期责任,我会向集团解释。”
“你……”项目经理叹了口气,“林工,我知道你对作品要求高,但有时候也要考虑现实情况。是不是可以……适当降低一点标准?有些细微的偏差,普通人根本看不出来。”
“我看得出来。”林微光抬起头,目光清亮而坚定,“陆总也看得出来。这个项目,不是做给‘普通人’看的。”
她的话掷地有声,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纯粹。项目经理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摇着头走了。
办公室里重新恢复安静,只剩下电脑风扇的嗡鸣。林微光靠在椅背上,揉了揉酸涩的眉心。她知道项目经理的担忧不无道理,她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但让她在品质上妥协,比让她承受压力更难受。
她下意识地点开内部通讯软件,那个灰色的头像依旧沉默。自从核心筒浇筑那晚之后,陆时砚没有再直接联系过她,也没有出现在工地。所有的指令和消息,依旧通过周景明传达。
她鬼使神差地,在对话框里输入了一行字:「安装精度遇到挑战,可能需要额外时间和资源支持。」
手指在发送键上徘徊了很久,最终,她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了。
不能总是依赖他。她必须自己解决。
她重新振作精神,召集安装团队和测量人员,再次开会,细化每一个安装步骤,甚至亲自上手,与工人们一起研究如何更高效地使用定位模具和全站仪。
几天后,当第一批经过重新校准和采用新工艺安装的玻璃单元稳稳地固定在结构上,驱动测试时平滑无声,相邻单元间的缝隙均匀如线,整体的曲面流畅而充满韵律感时,之前所有的不理解和抱怨,都化为了由衷的佩服。
“林工,真有你的!”工长看着那完美嵌入的玻璃,忍不住竖起大拇指,“这活儿干得,漂亮!”
林微光看着阳光下闪耀着独特光芒的“镜廊”雏形,脸上终于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轻松的笑容。她的坚持,是对的。
就在安装工作逐渐步入正轨时,周景明带来了一个消息,不是关于项目,而是关于苏家。
“苏氏集团海外几个重要的能源和基建项目,近期接连遇到不明原因的审查和阻力,资金链据说非常紧张。”周景明语气平淡,像是在汇报一件寻常公事,“苏曼妮小姐,似乎被家族紧急召回了。”
林微光立刻想起了媒体沟通会上她抛出的那些“巧合”证据,以及随后陆氏法务部对几家媒体的穷追猛打。这背后,显然有陆时砚的手笔。他不动声色,却已挥出了更凌厉的回击。
苏曼妮的暂时退场,并没有让林微光感到轻松,反而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她了解苏曼妮,那绝不是一个会轻易认输的人。
这天深夜,林微光最后一个离开现场办公室。工地夜晚依旧有照明,但比白天安静许多。她沿着刚刚安装好部分玻璃的“镜廊”基础结构慢慢走着,手指轻轻拂过那冰冷的、光滑的曲面。
月光透过尚未完全安装完毕的顶部结构,洒落下来,在那些独特的玻璃单元上折射、漫射,形成一片朦胧而梦幻的光晕,仿佛一条流动的光之河流。虽然还未完工,但那震撼人心的空间感和光影效果已经初具雏形。
她沉浸在这由自己亲手参与创造的光影奇迹中,几乎忘了时间。
忽然,一个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还不休息?”
林微光吓了一跳,猛地回头。陆时砚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穿着一件深色的风衣,身形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却落在她身后那片流淌的光影上,深邃的眼底,似乎也映入了点点微光。
“陆总?”林微光有些惊讶,他怎么会这么晚出现在这里?
“路过。”他言简意赅地解释,走上前,与她并肩站立,一同仰望着这片初具规模的“镜廊”。他的靠近带来一股熟悉的、清冽的气息。
两人一时无话,只有夜风拂过钢结构发出的轻微呜咽,以及远处城市隐约的喧嚣。
“听说,你顶住了压力。”过了一会儿,陆时砚开口,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比平时柔和些许。
林微光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指的是安装精度的事情。“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很多人知道该做什么,但未必有勇气坚持。”陆时砚的目光从光影流转的“镜廊”移到她脸上,月光下,她的侧脸轮廓清晰而柔和,眼神明亮。“做得很好。”
这直接的、明确的肯定,让林微光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低下头,掩饰住微微发烫的脸颊。“是大家一起努力的结果。”
陆时砚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害怕吗?”
林微光不解地抬头看他。
“苏家不会善罢甘休。”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冷意,“接下来的麻烦,可能会更多,更直接。”
林微光迎上他带着审视和某种深意的目光,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想起沈司澜的警告,想起陆承宗那冰冷的审视,想起苏曼妮怨毒的眼神。
她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挺直了脊背,看向眼前这片凝聚了她无数心血、正在一点点从图纸变为现实的光影空间。
“只要‘镜廊’还能继续建下去,”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淬火后的坚韧,“我就不怕。”
陆时砚凝视着她,看着她眼中那簇在夜色和压力下愈发显得明亮夺目的火焰,那是一种混合了才华、倔强和无限生命力的光芒。
他许久没有说话,只是那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冰层似乎又融化了一角,流淌出某种复杂难辨的、近乎温柔的情绪。他极轻地、几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那就继续。”他最终说道,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却仿佛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我看着。”
说完,他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迈步融入夜色之中,如同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林微光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又回头望向那片在月光下静静流淌的光之河流。她知道,前路注定不会平坦,但有这片光影,有她不容玷污的作品,有他这句“我看着”,她便有了继续前行的、无穷的勇气。
淬火成钢,她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只能被动承受风雨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