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型测试安排在建筑系专用的结构实验室进行。这里没有艺术工作室的随性与温暖,只有金属的冷光、混凝土的灰白,以及各种精密仪器沉默的威压。巨大的反力墙上布满孔洞,如同巨兽的巢穴,地面画着清晰的黄色警戒线,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金属的淡淡气味。
几个小组的模型已经摆放在指定的测试区域,形态各异,有的稳重敦实,有的奇巧险峻。林微光和陆时砚合作的“光之骨架”在其中显得格外特别——它并非最庞大的,也非用材最扎实的,但那独特的非标准三角形单元和几处初步打磨的透明节点,在冷白灯光下折射出细碎光芒,使其带上了一种兼具理性与诗意的脆弱美感,也引来了不少或好奇或审视的目光。
苏曼妮和她的组员就在不远处。他们的模型采用了经典的桁架结构,用料扎实,节点处理得一丝不苟,显得极其稳健,如同一个沉默的堡垒。苏曼妮穿着一身利落的黑色套装,正与组员低声交代着什么,目光偶尔扫过林微光他们这边,带着毫不掩饰的冷嘲和一丝等着看好戏的优悦。
“花里胡哨。”她身边一个跟班模样的男生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地传过来,“中看不中用,等着加载的时候散架吧。”
林微光握了握拳,指甲掐进掌心。她没有回头,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自己的模型上,最后一次检查每一个节点的牢固程度。陆时砚则更显平静,他正与助教核对加载设备的参数,侧脸线条冷硬,对周围的议论充耳不闻,仿佛那些噪音与他毫无关系。
考核正式开始。系主任和几位结构方向的资深教授坐在评判席上,表情严肃。助教们开始按照流程,对各个模型逐级施加荷载——先是均布静载,模拟常规使用状态,然后是偏载,考验结构的抗扭和抗侧移能力,最后则是极限加载,直至结构破坏。
实验室里只剩下仪器运行的嗡鸣、砝码加载时沉闷的撞击声,以及数据记录员报数的声音。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前面几个小组的模型表现中规中矩,有的在偏载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产生了肉眼可见的形变,有的则在极限加载达到某一数值时,伴随着清脆的断裂声,轰然垮掉一部分,引来一阵惋惜的低呼。
轮到苏曼妮的小组。他们的桁架结构果然表现稳健,在均布静载和偏载下,形变微乎其微,数据曲线平滑得近乎完美。苏曼妮嘴角勾起一抹志在必得的弧度,挑衅似的瞥了林微光一眼。即使在极限加载阶段,他们的模型也只是发出了几声沉重的闷响,主结构依旧巍然不动,直到加载值达到了一个相当高的水平,一根次要杆件才不堪重负地弯曲失效。
“承重极限,记录。”教授平静地宣布,语气中带着一丝赞许。苏曼妮小组的成员脸上都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压力,此刻完全来到了林微光和陆时砚这边。
他们的“光之骨架”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加载平台中央。冰冷的金属压头缓缓下降,接触模型顶部的承重板。
第一级静载。
模型纹丝不动,数据正常。林微光屏住呼吸。
第二级,第三级……
模型依旧稳定,甚至那几处透明的节点在压力下,折射出的光彩似乎更加凝聚。
评判席上,一位以严格着称的老教授推了推眼镜,目光中透出些许兴趣。“形态创新,初步稳定性尚可。”
偏载开始。荷载不再均匀分布,而是偏向模型的一侧。这是对结构稳定性的严峻考验,尤其是对那些非标准三角形单元。
模型发出了极其轻微的、如同细雪落在松枝上的“簌簌”声,那是木材在应力下微观调整的声音。整体结构产生了微小但可见的侧向位移,却在达到某个点后稳稳停住,并未继续发展。
林微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设计的那些带有弧度的变异单元,此刻正以其独特的几何形态,巧妙地引导和分散着应力,展现出超出常规结构的韧性。
陆时砚站在她身侧一步远的地方,目光紧盯着监测形变的激光位移传感器屏幕,下颌线绷紧,但眼神依旧冷静。
“偏载性能,优秀。结构表现出良好的延性和自我调节能力。”负责记录数据的助教声音里带着一丝惊讶。
苏曼妮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沉。
最后,极限加载。
荷载值一级一级攀升,数字在屏幕上冰冷地跳动,每一次增加都像重锤敲在人心上。“光之骨架”开始发出更明显的呻吟,木材纤维在极限压力下哀鸣,几处主要连接节点的螺栓微微变形。整体形变已经相当明显,但它依旧顽强地支撑着,没有出现致命的崩溃。
林微光紧紧盯着模型,尤其是她精心设计的那些晶体节点。在巨大的压力下,透明的树脂内部似乎产生了细微的、如同星芒般的应力纹,但它们并未破裂,反而像是将力量吸收、转化,成为了结构整体韧性的一部分。
荷载值已经超过了苏曼妮小组模型失效时的数值,并且还在缓慢上升!
实验室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这看似脆弱的结构所展现出的惊人潜力所吸引。
就在荷载值即将触碰设备安全红线的前一刻——
“咔——嘣!”
一声不算响亮但异常清晰的断裂声响起!
不是主杆件,也不是核心节点,而是林微光最早安装上去、用于测试光影效果的一个装饰性最强的、也是最细的非承重透明树脂副节点,在超出预期的巨大扭力下,终于不堪重负,碎裂开来,晶莹的碎片溅落。
几乎在同一时刻,陆时砚沉声道:“可以了。”
加载停止。
最终的承重极限值定格在一个令人瞩目的数字上,远超大部分小组,仅次于苏曼妮小组那用料扎实的桁架结构,但在“效率比”(承重\/自重)上,无疑占据了绝对优势。
实验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有惊叹,有不可思议,也有如苏曼妮那边传来的、带着酸味的沉默。
林微光看着那碎裂的节点,心中闪过一丝惋惜,但更多的是一种巨大的释然和激荡。他们做到了!在陆时砚强大的结构掌控力和她充满冒险的艺术构想结合下,他们创造出了一个真正兼具力量与美感的作品。
评判教授们低声交换着意见,目光不时落在模型和两人身上。
陆时砚走到加载平台旁,没有去看那惊人的数据,而是弯腰,小心翼翼地拾起一片最大的透明碎片,放在掌心看了看。然后,他转向林微光,将那片碎片递给她。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锐利的冰层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涌动,是认可,是评估,或许还有一丝……未曾预料到的激伤?
“核心结构完好。”他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你的‘光’,承受住了重量。”
林微光接过那片还带着他掌心温度的碎片,边缘锐利,折射着头顶的灯光。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胸腔里被一种混合着成就感、激动和某种难以名状情绪的热流填满。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个带着笑意的、略显轻浮的声音插了进来:
“啧啧,真是精彩啊,陆少爷,林同学。”
众人转头,只见沈家那位小少爷沈司澜,不知何时靠在了实验室门口,双手抱胸,一副看戏的模样。他目光扫过那虽然局部破损但气势不减的模型,最后落在林微光和陆时砚之间那微妙的气氛上,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
“没想到,硬邦邦的结构力学,也能被二位演绎得这么……荡气回肠?”他话里有话,眼神在陆时砚和林微光身上来回逡巡。
陆时砚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周身刚刚缓和些许的气息瞬间重新冻结,比之前更冷。“与你无关。”
他拉起林微光的手腕——动作快得不容拒绝,却避开了她拿着碎片的手——径直朝着实验室外走去,无视了沈司澜,也无视了身后尚未完全平息的骚动和苏曼妮那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
林微光被他带着,踉跄了一步才跟上。他的手掌有力,箍在她的手腕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她能感觉到他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比面对考核、面对苏曼妮的挑衅时,更加冷冽,更加……危险。
沈司澜的出现,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间打破了那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平衡,也预示着,围绕他们的,远不止是校园里的学业竞争和简单的流言蜚语。
而那片躺在她掌心、承载过光也承受过重压的透明碎片,此刻,仿佛也带上了一丝风雨欲来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