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璆府邸前那次冰冷的拒绝,像一盆冰水,将张伟和徐元直心中残存的希望浇灭了大半。两人蜷缩在远离高门大院的陋巷角落,饥寒交迫,身心俱疲。许都的繁华与喧嚣,如同一堵无形的墙,将他们隔绝在外,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无边的茫然。
“怎么办……叔父他……他不见我们……”徐元直声音哽咽,连日来的屈辱、恐惧和绝望几乎将他击垮。他引以为傲的士人身份,在这帝都的权势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张伟沉默地嚼着一块硬得硌牙的干粮,眼神却像荒野中的孤狼,在绝望中闪烁着不甘的光芒。他比徐元直更清楚现实的残酷,乞求怜悯是没用的,尤其是在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面前。
“等。”张伟吐出简短的一个字,声音沙哑却坚定。
“等?等什么?”徐元直茫然。
“等他出门。”张伟的目光投向那条通往徐府的大道,“我们不能硬闯府门,但总有机会在路上见到他。只要见到人,就有说话的机会。”
这是最笨拙,也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他们像两个幽灵,开始在徐府周边徘徊,白天躲在远处观察,晚上则回到破败的角落栖身。许都居,大不易。他们那点可怜的盘缠很快耗尽,不得不靠张伟在市井最底层做些最肮脏、最辛苦的短工——搬运货物、清理秽物,换取几个铜钱或一点残羹冷炙,勉强维持不死。徐元直也放下了读书人的架子,帮着抄写些廉价的文书或代写书信,收入微薄,时常遭人白眼。
士族的冷眼,从高门大户延伸到市井街巷。 当他们衣衫褴褛地出现在劳力市场或文书摊前时,嫌弃、驱赶、压价是家常便饭。有人甚至将他们当作逃奴或奸细举报给巡街的兵丁,幸亏张伟机警,几次都侥幸逃脱。这种无处不在的歧视和压迫,让徐元直的精神濒临崩溃,也让张伟心中的怒火和生存意志燃烧得更加炽烈。
他们必须抓住徐璆这根最后的稻草。
机会终于在一个午后降临。一连几日的蹲守,张伟摸清了徐璆马车出入的大致规律。这天,一辆装饰不算奢华但透着官气的马车在几名护卫的簇拥下,从徐府侧门缓缓驶出。
“来了!”张伟低喝一声,拉起几乎要放弃的徐元直,从藏身的巷口冲了出去,不顾一切地拦在了马车前!
“吁——!”车夫急忙勒住马匹,护卫们立刻拔刀上前,厉声呵斥:“什么人!胆敢冲撞徐大人车驾!滚开!”
“叔父!叔父!我是元直啊!辽西徐元直!”徐元直扑到车前,声音凄厉,带着哭腔,“家父……家父罹难前让我来投奔您啊!叔父!”
马车窗帘被一只保养得宜的手掀开一角,露出一张略显清瘦、带着官威和几分不悦的中年人脸庞,正是徐璆。他皱着眉头,打量着车前这两个形容枯槁、如同乞丐般的人,尤其是那个涕泪交加、口称“侄儿”的年轻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和疑虑。
“辽西?徐元直?”徐璆的声音冷淡,带着审视,“可有凭证?”乱世之中,冒充亲戚打秋风、甚至行刺的事情屡见不鲜,他不得不防。
徐元直连忙从怀中掏出那枚贴身珍藏、刻着身份的木牍,双手奉上。护卫接过,检查无误后递给徐璆。
徐璆看了看木牍,又仔细打量了一番徐元直,眉头皱得更深。他确实有个远在辽西的堂兄,多年不通音讯,没想到家破人亡,儿子竟落魄至此前来投奔。这对他而言,是个麻烦。收留吧,是个累赘,还可能引来对辽西旧事的盘问;不收吧,传出去有损名声,毕竟同宗之谊。
他的目光扫过徐元直身边的张伟,那个眼神锐利、浑身透着野性狠厉的少年,更让他心生警惕。“此人又是谁?”
“回……回叔父,这是侄儿的救命恩人,张伟。一路多亏他护持,侄儿才能活着见到叔父!”徐元直连忙解释。
徐璆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心中迅速权衡。他沉吟片刻,对徐元直道:“你既来投奔,念在同宗之谊,我也不会不管你。不过,府中自有规矩,不能白养闲人。”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张伟身上,带着施舍般的倨傲,“你既是他恩人,也算与我有缘。这样吧,司空府近日正征发民夫,修缮城北武库及廨署,缺些人手。我给你们写个条子,你去那边找个管事的,就说是徐东曹介绍来的,讨个力气活做,混口饭吃吧。”
说罢,他示意随从取来纸笔,草草写了几行字,盖了个私印,递给徐元直,然后便放下窗帘,冷冷道:“好了,去吧。安分守己,莫要惹是生非。”马车随即启动,在护卫的簇拥下扬长而去,留下原地呆立的两人。
徐元直捧着那张轻飘飘的纸条,如同捧着救命符,激动得热泪盈眶,连连对着远去的马车背影作揖:“多谢叔父!多谢叔父!”
张伟却看着那绝尘而去的马车,心中一片冰冷。他听得懂徐璆话里的意思:打发。用一个小小的、卖苦力的差事,打发了他们这两个麻烦。没有邀请入府,没有安排住处,甚至没有多问一句路上的艰辛。所谓的“同宗之谊”,薄如蝉翼。
士族的冷漠与算计,赤裸而真实。
但,这终究是一条活路,哪怕是最卑微、最艰辛的一条。
张伟从徐元直手中拿过那张纸条,仔细看了看上面潦草的字迹和那个红色的印记。司空府,修缮武库,力气活。 这意味着,他们至少有了一个暂时合法的身份掩护和糊口的途径。
“走吧。”张伟对还在激动中的徐元直说,声音平静无波,“有活干,总比饿死强。”
两人按照纸条上的指示,一路打听,找到了城北那片正在大兴土木的工地。尘土飞扬,号子震天,无数衣衫褴褛的民夫像蚂蚁一样,在监工的皮鞭和呵斥下,搬运着巨大的石块和木料。空气中弥漫着汗臭和尘土的味道。
张伟将纸条交给一个工头模样的人。那工头斜眼看了看纸条,又上下打量了他们几眼,尤其是瘦弱的徐元直,嗤笑一声:“徐东曹介绍来的?行吧,算你们运气!那边!去搬石头!一天管两顿糙米饭,工钱……看你们干得怎么样再说!”
就这样,张伟和徐元直,一个曾经的流民佃户,一个落魄的士族子弟,被扔进了这帝国都城最底层的苦力营中。
张伟二话不说,脱下破烂的外衣,露出精瘦却结实的上身,走向那堆积如山的石料。沉重的石头压在他尚未完全痊愈的肩膀上,疼痛钻心,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扛起,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向指定地点。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全身,与尘土混合成泥浆。
徐元直看着那沉重的石料,面露难色,他从未干过如此重活。但在张伟沉默而坚韧的身影感染下,他也咬牙上前,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搬动一块较小的石头,却险些摔倒。
张伟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自己肩上的石头卸下,换了一块稍小些的给他。
活下去。 在这帝都的最底层,用汗水和力气,一点点凿开生存的缝隙。士族的冷眼依旧高悬,但至少,他们暂时站稳了脚跟。未来的路,依旧漫长而艰难,但握惯了锄头和柴刀的手,也不怕这都城的砖石。
新的挣扎,在许都的尘埃中,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