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郡城南门外的难民营地,是一个被绝望和混乱统治的微缩世界。官府紧闭城门,只偶尔施舍一点微不足道的粥水,其目的并非真正赈济,更多是为了安抚和驱散——防止流民积聚过多,演变成无法控制的暴乱或瘟疫。
张伟和老车夫在营地边缘勉强安顿下来。所谓的“安顿”,不过是板车下一个能挡点风的角落,以及用破毡布和树枝搭起的一个聊胜于无的窝棚。生存,退化到了最原始的状态。
食物是永恒的核心问题。
官府的施粥如同昙花一现,数量稀少,争抢激烈,每次都伴随着流血和踩踏。老车夫经历过一次后,就再也不让张伟靠近那片区域。“那是喂狼的地方,”他嘶哑地说,“咱们是老鼠,得在别处找食。”
“找食”意味着更卑微、更危险的途径。老车夫凭着多年的经验和那张饱经风霜、自带几分凶悍的脸,有时能加入一些临时组成的小团伙,去营地外围的野地或废弃村落搜寻一切可吃的东西:剥树皮,挖草根,设陷阱捕捉田鼠、蛇甚至昆虫。每一次外出都冒着被其他饥饿的流民抢劫、被巡逻官兵当作盗匪射杀的风险。
张伟则负责在“家”看守他们那点可怜的“财产”——板车、瘦骡和几件破烂家当。这同样不轻松。营地内偷窃成风,为了一块干粮、一件破衣,甚至一捆能烧的柴火,都可能爆发殊死搏斗。张伟必须时刻保持警惕,柴刀从不离手,眼神里也渐渐染上了和周围流民一样的警惕和凶狠。
疾病是更可怕的敌人。
营地卫生条件极差,污水横流,垃圾遍地。寒冷、饥饿和恶劣的环境导致瘟疫(很可能是伤寒或痢疾)开始悄然蔓延。几乎每天都能看到有人倒下,发热、腹泻,然后在痛苦中迅速死去。尸体被草草拖走,扔到远处的乱葬岗,连掩埋都省了。
老车夫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些味道刺鼻的草药,熬成黑乎乎的汤水,逼着张伟喝下去。“防病的,”他言简意赅,“能不能扛过去,看命。”
张伟看着不远处一个刚刚失去母亲、正在无助哭泣的孩子,心里一阵发紧。在这里,生命脆弱得像一张纸。
营地的内部秩序,则是由暴力和最原始的强弱法则维持的。没有官府,没有律法,只有一个个以宗族、同乡或武力为基础的小团体。强壮凶狠的男人更容易活下去,他们垄断了相对安全的区域和获取食物的渠道。老弱妇孺则处于最底层,往往是最先被淘汰的。
张伟亲眼看到过一个试图偷窃壮汉食物的老人被活活打死;看到过几个流民为争夺一个相对避风的土坑而拔刀相向,最终同归于尽;也看到过有妇人为了孩子能喝上一口粥,不得不付出难以启齿的代价……
人性,在这里被剥去了所有文明的外衣,只剩下赤裸裸的生存本能。
老车夫似乎很熟悉这套法则。他从不主动惹事,但也绝不示弱。有人试图打他们那匹瘦骡的主意时,老头会毫不犹豫地亮出柴刀,独眼中凶光毕露,那股在战场上淬炼出的杀气,往往能吓退不怀好意者。他教会张伟的第一个营地生存法则就是:“别信任何人,也别怕任何人。你的刀,就是你的道理。”
内心独白(黑暗森林):
这里就像个黑暗森林……每个人都是猎人,也是猎物。
时间在饥饿、寒冷和恐惧中缓慢流逝。张伟的身体依旧瘦弱,但他的眼神变得更加锐利,动作也更加敏捷。他学会了如何悄无声息地移动,如何分辨哪些人可以暂时合作,哪些人必须远离,如何在第一时间察觉到危险。老头教给他的搏杀技巧,不再是训练,而是随时可能用上的保命手段。
他就像一株在岩石缝隙中艰难求存的野草,被迫将根系扎进最贫瘠残酷的土壤,扭曲地生长着。
一天傍晚,老车夫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手里只提着两只干瘪的田鼠。他的脸色很难看,低声对张伟说:“风声紧了。听说北边又打起来了,流民越来越多。官府可能要……清营。”
“清营?”张伟心里一咯噔。
“嗯,”老头眼神阴郁,“要么驱散,赶得远远的。要么……更狠。”他没再说下去,但张伟明白了。对于无法控制、可能成为隐患的大批流民,官府最“有效”的手段,往往是最残酷的。
内心独白(末日的预感):
连这最后的落脚点也要没了吗?
一股更大的危机感笼罩下来。这处绝望的营地,似乎也即将变得不再安全。天下之大,竟真的没有一寸可以容身的土地了吗?
夜幕下的难民营,死寂中暗流涌动。点点篝火如同鬼火,映照着一张张麻木或狰狞的脸。张伟握紧了怀里的柴刀,看着远处涿郡城头那遥不可及的灯火,心中一片冰凉。
活下去的路,似乎越走越窄,越走越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