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好”字,我说得极轻,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从摘星阁下来后,我与幕玄辰之间,再无一言。
那场血色月光下的告白,像一场极致的献祭,焚尽了我们之间所有暧昧的拉扯与试探,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心照不宣的死志。
他牵着我的手,掌心依旧冰冷,却握得无比用力。我们没有回卧房,他也没有去他的书房,而是直接带我穿过重重守卫的庭院,走向了王府地底最深处的一间密室。
这间密室,比我进行化学实验的那一间更加隐秘,更加坚固。四壁由厚重的玄武岩砌成,上面刻满了我不认识的、似乎是用来隔绝探查的繁复阵纹。
密室中央,只点着一盏长明灯,豆大的火光,将我们两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拉得巨大而扭曲。
他让我坐在一旁的石凳上,自己则沉默地站在灯下,像一尊等待着什么的雕像。
我不知道他在等谁,但我没有问。
从我答应与他“共赴”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我们之间,许多事情已经无需言语。我不再仅仅是他的“钥匙”,我是他这场豪赌中,唯一被允许站在他身边的观礼者,也是唯一的同行人。
不知过了多久,厚重的石门,传来一声轻微的机括转动声。
一道身影,在亲卫的引领下,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来人很年轻,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眉眼间与幕玄辰有七分相似,但气质却截然不同。如果说幕玄辰是锋芒毕露的利剑,那他就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温润、内敛,眼神清澈,带着一丝对这幽暗密室和兄长身上肃杀之气的不安与困惑。
他穿着一身寻常的青色布衣,看上去就像个富贵人家的读书人,丝毫没有皇子亲王的气派。
但他一进来,便对着幕玄辰,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臣弟幕玄清,拜见皇兄。”
他的声音,也如其人一般,温和而干净。
我心中了然。他便是安王,幕玄辰那位一母同胞、却自幼体弱,被送到京郊行宫静养,在朝堂上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的弟弟。外界都传,安王性情恬淡,不喜争斗,是皇室中一个无足轻重的闲散王爷。
但此刻,看着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与年龄不符的聪慧与敏锐,我便知道,外界的传言,不过是幕玄辰为他精心打造的保护色。
“玄清,”幕玄辰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过来。”
安王依言走上前,当他看到坐在一旁的我时,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便被他很好地掩饰了过去,只是对我礼貌性地点了点头。
“皇兄,深夜召见臣弟,可是有要事吩咐?”安王恭敬地问道。
幕玄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转身走向墙壁。他伸手在某个阵纹上按了一下,只听“咔哒”一声,一块玄武岩缓缓移开,露出了一个深邃的暗格。
他从里面,捧出了三样东西。
一方用明黄色丝绸包裹的、小巧的黄金虎符。
一叠厚厚的、散发着墨香的账册,以及数枚代表着不同商号与钱庄的私印。
还有一块通体漆黑、不知由何种金属打造的、刻着一个“渊”字的令牌。
他将这三样东西,一一放在了安王面前的石桌上。
兵权,财权,以及……他藏在最深处的暗势力。
那一瞬间,整个密室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安王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桌上的东西,又猛地抬头看向幕玄辰,嘴唇都在颤抖。
“皇兄!你这是……这是做什么?”
“从今天起,这些,都交给你。”幕玄辰的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不!”安王想也不想,猛地后退一步,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在了地上,眼中瞬间涌上了泪水,“臣弟不要!皇兄,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你告诉臣弟,无论是什么,我们兄弟一起扛!你为何要……为何要说这种话!”
他的声音,从最初的震惊,变成了带着哭腔的哀求。
“皇兄,你这是要托付后事吗?我不要!臣弟什么都不要!我只要皇兄你好好的!”
看着跪在地上泣不成声的少年,我心中也泛起一阵酸楚。这或许是幕玄辰在这冰冷的皇室斗争中,唯一真心守护的一片净土。而现在,他要亲手将这片净土,拉入最残酷的风暴中心。
幕玄辰垂眸看着他,眼中没有动容,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坚定。
“这不是托付,是交接。”他缓缓说道,“幕家的天下,总要有人来继承。我,已经不合适了。”
说完,他缓缓抬起手,伸向了安王的头顶。
就在这时,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我看到,不,是“感知”到——一股淡淡的、仿佛流光般的金色气息,从幕玄辰高举的手掌中缓缓溢出。那气息尊贵、浩瀚,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君临天下的威严。它一出现,连周围的灯火,都仿佛黯淡了几分,以它为中心,形成了一个无形的气场。
我的【数据之眼】在这一刻,竟是一片空白。它无法分析,无法理解,屏幕上只有一连串的“未知能量”“无法解析”的红色警报。
这超越了我所知的一切物理法则……这是……天命?是传说中,帝王才拥有的真龙之气?
安王也感受到了什么,他惊恐地抬起头,想要躲闪,却发现自己像是被一座无形的大山压住,动弹不得。
幕玄辰的手,最终,轻轻地按在了安王的头顶。
“玄清,抬起头,看着我。”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
那淡金色的“气”,如同找到了宣泄口,顺着他的手臂,缓缓地、坚定不移地,注入了安王的体内。
“兄长的天命,是终结这场灾厄。”
幕玄辰一字一句,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天地间的某种共鸣,在密室中回响。
“你的天命,是继承我的意志,荡平所有的魑魅魍魉,开创一个……没有‘门’的盛世。”
随着那金色的龙气不断流逝,幕玄辰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他原本乌黑如墨的发丝间,竟也开始出现银白的色泽。他身上那股令人不敢直视的、如同烈日般的王者之气,正在迅速消退,变得温和,甚至……平凡。
但他嘴角的弧度,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释然。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获得了最终的解脱。
而安王,他不再哭泣,只是愣愣地跪在那里。那金色的气流涌入他的身体,让他浑身剧烈地颤抖。他的眼神,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份属于少年的清澈与稚气,被一种沉重的、苍凉的东西所取代。他的身形仿佛在瞬间被拉长、拔高,肩膀上,扛起了一座名为“帝国”的巨山。那是一种被强行催熟的、属于帝王的沉重。
当最后一缕金光,从幕玄辰的指尖,没入安王的头顶后,幕玄辰缓缓收回了手。
他看上去疲惫至极,身体甚至微微晃了一下。
密室中,死一般的寂静。
安王……不,或许现在应该称他为新生的“储君”了。他缓缓地、无比沉重地,对着幕玄辰,磕了三个头。
每一个头,都磕得极重,石地上发出了“咚”的闷响。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站起身,用一种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深沉而坚毅的目光,看了一眼桌上的虎符、账册与令牌。然后,他将它们一一收入怀中,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里,有悲伤,有敬重,更有一种托付江山的承诺。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拉开了石门,高大却显孤寂的背影,消失在了黑暗中。
密室里,又只剩下了我们两人。
幕玄辰靠在墙上,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胸口微微起伏着。
我走过去,扶住了他的手臂。他的身体,很冷。
他睁开眼,对我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了君临天下的霸气,没有了算无遗策的深沉,只有卸下所有重担后的……轻松与纯粹。
“现在,”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沙哑,“我只是秦清的夫君,幕玄辰了。”
我握紧他的手,指尖冰凉。
我终于明白,他所说的“共赴”,是何等惨烈的代价。他放弃了自己的“天命”,将江山社稷的未来,交给了弟弟。
而他自己,则选择作为一把注定要折断的刀,去斩断这个王朝最深的毒瘤。
他将生留给了弟弟与天下,却将死,留给了他自己,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