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京城,惠风和畅,朱雀大街两侧的槐树已缀满淡绿新叶,正是一派国泰民安的景象。苏清欢坐在太医院的值房内,指尖捏着刚拟好的《医官考核新制》,正逐条核对细节——自她提出改革医官晋升体系以来,已历时三月,如今总算到了落地推行的关键阶段,只待明日呈给女帝朱批,便能在太医院先行试点。
窗外传来小吏轻捷的脚步声,伴着熟悉的、刻意放轻的叩门节奏,苏清欢心头微动,抬声道:“进。”
推门而入的并非太医院的同僚,而是一个身着青布短打的少年,面色沉静,眼神却带着几分焦灼。他是谢晏安插在京城的暗线之一,平日里只在暗处传递消息,今日竟亲自登门,想必是北疆有了紧急变故。少年不说话,只从袖中取出一枚刻着“晏”字的玄铁令牌,又递上一个用油纸层层裹紧的小包裹,低声道:“苏大人,北疆急信,谢将军嘱您亲启,且务必保密。”
苏清欢指尖一凝,接过包裹时,只觉那油纸下的物件沉甸甸的,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腐草与血腥混合的异味。待少年退去,她即刻反锁房门,将包裹置于案上,小心拆开——里面是一张叠得方正的素笺,笺纸边缘磨损,似是在途中反复摩挲过,纸上字迹是谢晏惯有的刚劲笔锋,却比往日潦草了几分,墨迹甚至有些晕染,想来是写得极为仓促。
“清欢亲启:突厥异动,三部已暗中结盟。草原瘟疫未绝,入春后似有反复,牛、羊、马大批倒毙,尸身遍野,牧民无以为生。探子回报,突厥可汗已召集各部首领议事,恐为求生计,今冬必举族南侵。边军粮草尚可支撑两月,然箭矢、甲胄损耗过半,防疫药材更是告罄,亟待补充。信后附病死牲畜耳尖一块,烦请查验,看是否与黑水村疫症同源。边境安危,系于一线,盼君速援。谢晏手书。”
短短百余字,字字如重锤,砸在苏清欢心头。她猛地攥紧素笺,指节泛白——北疆的疫情果然没有根除!去年黑水村的变异鼠疫,她虽以霹雳手段控制住,却始终担心会有遗漏,如今看来,那场瘟疫早已顺着商路传到了草原,还在牲畜间扎了根!
她的目光落在素笺旁那片暗褐色的组织上——不过指甲盖大小,质地干硬,边缘还沾着少许沙砾,正是谢晏信中所说的“病死牲畜耳尖”。苏清欢不敢耽搁,立刻从暗格里取出随身携带的显微镜(此物系她根据记忆绘制图纸,托巧匠打造,为防引人注目,始终藏于密室),又拿出酒精、银针刺血法所需的银针,在案上铺开一层油纸,开始了秘密查验。
银针刺入组织,针尖迅速变黑,与当初黑水村疫症的反应如出一辙;她又取来少量研磨成粉的组织,溶于水中,置于显微镜下观察——视野中,那些呈短杆状的细菌,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鼠疫杆菌,但其形态却与黑水村的略有不同:菌体更长,鞭毛更密,游动速度也更快。
“是变异后的鼠疫杆菌,”苏清欢喃喃自语,心头警铃大作,“比黑水村的菌株更具攻击性,且能在牲畜间快速传播——草原以畜牧业为生,牲畜死绝,牧民便是死路一条,突厥人除了南侵,别无选择。”
一旦开战,边境将士既要抵御突厥铁骑,又要防备疫症蔓延,届时战乱与瘟疫交织,后果不堪设想!苏清欢不敢耽搁,当即挑灯夜战,案上烛火燃至天明,她终于写出了三份文书:一份是《北疆疫症分析详报》,详细说明菌株变异情况、传播途径及致死率;一份是《边境防疫十条建议》,从焚烧尸身、隔离病患到军中消毒,条条具体可行;最后一份,则是密密麻麻的《急需物资清单》,除了常规的粮草、箭矢,更重点列出了艾草、苍术、雄黄等防疫药材,以及烈酒、麻布(用于制作简易口罩)等物资,总数不下百种。
天刚蒙蒙亮,她便将三份文书密封,交给昨日那名少年,叮嘱道:“即刻送往北疆,务必亲手交给谢将军,路上万勿耽搁。”少年领命而去,苏清欢却来不及歇息,又取来公文纸,以“预防边境疫情传入京城”为由,草拟了一份给女帝和兵部的紧急奏疏,着重强调“北疆军需若不及时补充,恐疫症随战乱扩散,危及中原”,恳请朝廷即刻拨付物资。
奏疏递上去,女帝那边很快有了回应——女帝召苏清欢入宫,听她详细陈述利弊后,脸色凝重,当即在奏疏上朱批“准奏”,命兵部即刻办理。可谁知,这奏书到了兵部,却卡了壳。
主管兵部后勤的崔侍郎,乃是崔氏旁支子弟,素来与支持改革的苏清欢不对付。苏清欢亲自去兵部递呈奏疏时,崔侍郎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茶盏,扫了一眼奏疏,慢条斯理地开口:“苏大人,非是本部推诿,实在是国库空虚啊。去年南边治水,今年京城修渠,哪一处不要花钱?北疆军需数额巨大,岂是说拨就能拨的?需得从长计议,慢慢筹措。”
苏清欢耐着性子道:“崔侍郎,北疆情况紧急,冬汛将至,若此时拖延,恐误了大事。”
崔侍郎放下茶盏,抬眼看向苏清欢,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苏大人年轻有为,怎的不懂官场规矩?这‘筹措’二字,可不是光靠文书就能办成的。有些事,需得‘打点’一二,底下人才有动力去办嘛。”
这话里的暗示,苏清欢再明白不过——崔侍郎是想借机索贿!她只觉一股怒火直冲头顶,指尖攥得发白,却又深知官场陋习根深蒂固,此刻若是当众发作,反而会让奏疏彻底石沉大海。她强压下怒气,冷冷道:“崔侍郎既说需从长计议,便请尽快拿出章程。只是北疆安危关乎社稷,若因拖延出了差池,想必女帝陛下,也不会轻饶。”
说罢,她转身便走,走出兵部大门时,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她知道,跟崔侍郎耗下去,只会耽误时间。思忖片刻,她再次动用谢晏的渠道,写了一封密信,详细说明兵部推诿、崔侍郎索贿的情况,托人加急送往定国公府——定国公是三朝老将,在军中威望极高,与谢晏父亲乃是生死之交,对谢晏更是视如己出,最是看重边境安危。
密信送出的第三日,早朝之上,定国公手持苏清欢的密信,大步出列,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崔侍郎拖延军需、借机索贿的事抖了出来。“崔侍郎!”定国公声如洪钟,气得白须发抖,“北疆将士在寒风中戍边,每日与疫症、突厥人周旋,你却在京城坐享其成,还敢借机敛财!若因你延误,导致边境失守,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紧随其后,几位与定国公交好的武将也纷纷出列,言辞激烈地弹劾崔侍郎,朝堂之上顿时一片哗然。女帝坐在龙椅上,脸色铁青,拍案怒斥:“兵部无能!崔侍郎玩忽职守,即刻免去侍郎之职,暂由兵部尚书代管后勤!限三日内,将北疆所需物资筹措齐全,若有延误,以军法论处!”
崔侍郎吓得魂飞魄散,当即跪地求饶,却也无济于事。在女帝和定国公的双重压力下,兵部不敢再拖延,连夜清点国库,调拨物资,三日之内,便将粮草、药材、军械装了满满五十车,由禁军护送,火速运往北疆。
看着远去的粮车队伍,苏清欢站在城楼上,望着北方天际,只觉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她原以为,自己的改革只是整顿太医院、惠及百姓,可如今才明白,医术从来都不是孤立的——北疆的瘟疫,突厥的入侵,兵部的腐败,桩桩件件,都与国家安危紧密相连。
她与谢晏,一个在朝,一个在边;一个以医术防疫,一个以刀剑守土。他们的命运,早已在不知不觉中,与这片土地的兴衰紧紧绑在了一起。
风从北方吹来,带着一丝草原的寒凉。苏清欢拢了拢衣袖,心中清楚,北疆的阴云已经升起,这场仗,不仅要在边境打,更要在朝堂打、在太医院打。她不能退,也退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