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国,八云邸
月面战争的尘埃仿佛还粘附在衣裙的褶皱中,带着一丝月球特有的清冷与死寂。八云紫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自家和室那被妖力浸染的榻榻米上。方才在伏瓦鲁图书馆内部,那份谈笑自若、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姿态,如同被针戳破的幻影,在她踏出隙间的瞬间便消散无踪。几乎是在空间涟漪平复的同一刻,一股深彻骨髓的疲惫与虚弱感便即刻涌上,让她不得不借助门框稳住微微晃动的身形。
即便是她这等纵横境界的大妖怪,亲身参与了那场惨烈程度超乎想象的月面战争,又在自身状态欠佳的情况下进行如此远距离的空间移动,想要在短时间内恢复如初,也无疑是天方夜谭。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体内妖力的流转滞涩了许多,如同淤塞的河道,精神上的损耗更是巨大,仿佛被抽空了一部分内在。此刻的她,更像是一尊外表华丽、内里却布满细微裂痕的琉璃盏,看似完好,实则稍有不慎的碰撞便可能彻底崩碎。若此时真有不长眼的家伙跳出来挑战,哪怕对手不算顶尖,她恐怕也难以维持住那份仅属于表面上的绝对的碾压姿态,甚至可能……会陷入苦战。
“呵……”她低低地自嘲一笑,指尖无意识地按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那里仿佛有无数细针在持续扎刺,“这回可真是……”没有在萝瑟茉那里刨根问底,固然有情报模糊、对方状态也不好的因素,但更深层的原因,还是这该死的、不容忽视的虚弱感在疯狂示警。她需要时间,需要绝对安静的环境来调理这身暗伤,需要慢慢汇聚那些逸散的力量。休息,成了眼下最奢侈也最必要的事情。
不过,只要那个总能惹出一堆麻烦、生命力却堪比蟑螂的家伙还活蹦乱跳地存在于世界的某个角落,她与他再次相见的日子,想必不会太远——这份直觉,源于漫长岁月积累的经验。她有的是耐心等待。只是内心深处,还是忍不住希望,下次见面时,那家伙能稍微安分一点,别再给她带来诸如“被教会通缉”、“卷入真祖复苏”或是“差点被塞进铁处女”这类惊悚的“伴手礼”了。
稍事喘息,压下喉咙口翻涌的腥甜气,紫习惯性地将感知如同蛛网般悄然蔓延开去,笼罩整个宅邸。意料之中的清冷与寂静,空气中漂浮着熟悉的、属于木材、旧书和淡淡熏香的味道。然而,那份平日里总是温顺地萦绕在宅邸某处、带着一丝谨慎与小心的金色妖气,此刻却感知不到了。
“蓝?”她轻声唤道,声音在廊间轻轻回荡,如同石子投入深井,只有空洞的回响,无人应答。
一丝极淡的疑虑悄然浮上紫的心头。蓝这孩子,向来懂事得让人省心,若非她亲自吩咐或遭遇突发事件,极少会在她外出时擅自离开宅邸。是去处理某些因月面战败而可能蠢蠢欲动的妖怪势力了?不,时机不对。那些家伙就算心里憋着怨气,在没能彻底摸清她八云紫当前虚实之前,绝不敢轻易跳出来当出头鸟,这点审时度势的能力,他们还是有的。那么,是去收集情报了?还是……遇到了什么必须亲自前去处理的、关于她自身的事情?
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身影,紫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会是……她吗?
繁杂的思绪如同纠缠的线团,让本就疲惫的大脑更添几分胀痛。她摇了摇头,决定暂时将这些抛开:“罢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她拖着略显沉重的步伐,走向内室那铺着柔软垫褥的休息处,正准备卸下满身的风尘与疲惫,指尖刚触碰到微凉的丝绸表面,一股熟悉的气息便由远及近,正迅速朝着宅邸方向而来。那气息中,除了惯有的温顺,还夹杂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紊乱、迟疑,以及……淡淡的悲伤?
感知到这份复杂的心绪,紫的嘴角不由得弯起一个微妙的、带着点了然又有些玩味的弧度。看来,不用她耗费心神去猜测了,答案似乎正要自己送上门来。
她懒洋洋地抬手,甚至没有起身,只是指尖在身前的空气中随意一划,动作轻巧得如同拂去尘埃。一道闪烁着诡异瞳孔的漆黑隙间无声无息地张开,仿佛通往异次元的入口。下一刻,刚从外面归来、脸上还带着些许恍惚与忧色的八云蓝,只觉眼前景象猛地扭曲、变幻,熟悉的景色眨眼间被置换成了主人那间弥漫着淡淡幽香、光线略显昏暗的和室。她甚至没能稳住身形,一个趔趄,差点直接扑倒在榻榻米上,正好对上紫那双在阴影中显得格外深邃、似笑非笑的紫色眼眸。
“唔!”蓝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迎接方式”吓得不轻,七条蓬松的金色狐尾瞬间受惊炸开,根根毛发倒竖,如同一个突然膨胀的巨大金色毛球。她手忙脚乱地稳住身体,惊魂未定地看着自家神出鬼没的主人,“紫、紫大人!您……您回来了!怎么……怎么突然用这种方式……” 她的声音里带着惊吓后的颤抖,还有一丝被抓包般的心虚。
“怎么?”紫好整以暇地歪着头,指尖不知何时捏起了一颗水灵灵的葡萄,慢条斯理地送入口中,酸甜的汁液在味蕾上蔓延开,稍稍驱散了喉间的干涩,“不欢迎咱回来?还是说……”她拖长了语调,紫色的瞳孔微微眯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审视意味,“……偷偷跑出去干了什么不想让咱知道的‘坏事’,这会儿正心虚着呢?” 她伸出手,用冰凉的指尖轻轻挠了挠蓝柔软的下巴,动作看似亲昵,却带着某种需要她给出解释的压力。
蓝的耳朵敏感地抖动了一下,下意识地想偏头躲开,却又强行克制住这种“不敬”的冲动,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发出细微的、混合着委屈、紧张与一丝本能享受的咕噜声:“没、没有的事!蓝怎么敢对紫大人有所隐瞒……”她眼神闪烁,目光游移不定,就是不敢与紫那仿佛能看穿灵魂的视线对接,那双平日里清澈见底、充满智慧的金色眼睛里,此刻明显藏着浓重的心事,欲言又止,挣扎万分。
“哦?”紫的尾音上扬,带着明显的不信,另一只手也加入了“逗弄”的行列,轻轻捏了捏蓝那因紧张而微微抖动的狐耳,“那说说看,趁咱不在家的时候,你都溜达到哪里去了?见了些什么人?嗯?”她看似随意地问着,目光却如同最精细的梳子,一丝不苟地梳理着蓝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不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蓝深深地低下头,仿佛要将自己埋进衣领里,双手不安地紧紧绞着袖口,内心显然正经历着激烈的天人交战。她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又颓然闭上。如此反复数次,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最终,像是终于耗尽了所有挣扎的力气,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嗫嚅道:“是……是有苏大人……”
“有苏?”紫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混合着“果然如此”的了然与某种更深沉的、难以辨明的复杂情绪,但随即又被惯有的慵懒面具所覆盖,“她找你了?” 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
“嗯……”蓝的声音更低了,“她……她用了一种秘法传讯,将我唤了出去……说、说是要做一个……最后的告别。”
……
在当初紫离开动身去西方后不久。
八云蓝依照那缕直接烙印在心间、带着熟悉而又无比陌生气息的指引,心中怀着巨大的困惑与隐隐的不安,来到了这片笼罩在乳白色浓雾之中、溪流潺潺、人迹罕至的山涧。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水汽和草木的清香,四周寂静得只能听到溪水敲击石头的清响,以及自己略显急促的心跳声。
然后,在溪谷中央一块被水流冲刷得光滑如镜的巨岩上,她看到了那个背对着她的身影。
华丽夺目的深绯色振袖,连同金线绣成的九尾狐纹在透过浓雾的、略显惨淡的阳光下,依旧流转着低调而奢华的光芒。九条凝实而丰腴的金色狐尾虚影在她身后自在地、却又带着某种沉重韵律地摇曳着,仿佛每一根毛发都凝聚着无尽岁月修炼的精华与沧桑。玉藻前——或者说,在蓝的记忆深处,那个更愿意被她称为“有苏”的前辈与同族,缓缓地转过身来。
那张足以令百花失色、让明月掩颜的容颜上,此刻却褪去了传说中倾国倾城的魅惑与张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看透了千年红尘、遍历了世间悲欢后的深深疲惫与一种近乎虚无的寂寥。她的眼神不再锐利逼人,反而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秋雾,带着淡淡的哀愁与释然。
“你来了?”玉藻前的声音空灵而缥缈,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她看着蓝,目光先是带着一种长辈审视后辈般的严格,仔细感受着蓝周身流转的妖力,随即,眼中不可抑制地闪过一丝惊叹,“许久不见,你……成长的速度,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比我想象中,要快得多,也……扎实得多。”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眼前这只当年还需要她小心翼翼托付、柔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小狐狸,如今体内蕴藏的妖力已然相当浑厚精纯,七条凝实的狐尾更是无声地昭示着其血脉的纯净与力量上的长足精进,这绝非单纯依靠时间积累就能达到的。
蓝恭敬地、甚至带着一丝孺慕地垂下头,行了一个郑重的、属于狐族内部的古礼:“有苏大人。” 虽然相隔的岁月漫长,但内心深处那同源而出的共鸣与幼时那些模糊却温暖的记忆碎片,让她立刻便确认了对方的身份。这是她的同族,是曾经在她最弱小无助时,给予过她庇护与指引的前辈。
玉藻前微微颔首,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了蓝的肩头,扫向她来时的方向,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期待与释然的复杂情绪:“只有你一个?她……没跟着一起来吗?” 这个“她”指的是谁,彼此都心照不宣。
“紫大人她……有要事外出,尚未归来。”蓝老老实实地回答,不敢有丝毫隐瞒。
“是么……”玉藻前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悠长而缥缈,消散在溪谷的雾气中,竟让人听不出其中究竟是惋惜居多,还是庆幸更甚,“也好。有些场面,不相见,或许对彼此都更好。免得……徒增伤感,或是……横生枝节。” 她重新将目光聚焦在蓝身上,那眼神变得异常平静,平静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海面,让人没来由地心慌,“我的时间,要到了。”
蓝猛地抬起头:“有苏大人?!您……您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时间到了?您……您不是……” 她想说“您不是强大的九尾天狐吗?”,但话语卡在喉咙里,因为对方身上那股难以掩饰的死志,让她无法自欺欺人。
玉藻前没有直接回答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只是缓缓抬起一只如玉般白皙修长的手,五指微微张开,仿佛在感受着那些穿过指缝的、冰凉而湿润的山风与水汽。她的身影在弥漫的雾气中,显得有些不真实的虚幻,仿佛随时会融入这片山水之中。“或许……下一次见面时,你就能将我,置于乱石之中了呢。” 这话语带着几分令人心酸的自嘲,几分如同谶语般的宿命感,更像是一句残酷的预言,让蓝的心猛地向下沉坠,直落深渊。
不待蓝从这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来,努力消化这话语中蕴含的可怕信息,玉藻前忽然话锋一转,语气强行带上了一丝属于长辈的、看似随意的关切,试图驱散这过于沉重的氛围:“说起来,那只神出鬼没、心思难测的境界妖……她这些年,对你好吗?有没有仗着实力欺负你?或是逼你做什么你不愿意做的事情?” 她微微眯起那双魅惑众生的眼睛,目光锐利了几分,仔细打量着蓝的神情举止,仿佛要从中找出任何被虐待的蛛丝马迹,“要是她真的敢肆意妄为地欺负你,你也不用一味忍着。我们狐族,自有狐族的骄傲。”
蓝的脑海中,瞬间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画面:被漆黑诡异的隙间毫无预兆地吞没、丢到各种奇怪的地方;面对堆积如山、仿佛永远处理不完的繁琐文件与结界计算;被各种一时兴起的恶作剧捉弄得狼狈不堪;修行时那毫不留情、精准打击弱点的严厉鞭策与近乎苛刻的要求……她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脖子,连忙用力摇头,声音却因为回忆的冲击而显得没什么底气,甚至带着点委屈:“紫大人她……她对我很好!很、很照顾我的!虽然有时候……方式有点特别,但绝对没有做什么真正过分的事!”
“骗人。”玉藻前毫不犹豫地、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戳穿了她这苍白的辩解,嘴角勾起一抹洞悉一切的了然弧度,“看你这副下意识缩脖子、眼神躲闪的样子,还有这身扎实得不像话的根基,就知道她肯定对你‘关照’得‘狠’着呢。那家伙,可不是什么懂得温柔体贴的主。”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蓝那身凝练的妖力和沉稳内敛的气度,语气缓和了些,带着一种复杂的赞赏,“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吧。若非她这般‘狠心’磨砺,你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褪去稚嫩,成长到如今这般足以独当一面的地步。那家伙,在调教式神、挖掘潜力方面,确实有其独到之处,虽然这过程……想必绝不好受。”
蓝张了张嘴,还想搜肠刮肚地为自家那位行事风格独特的主人再辩解几句,却发现任何言辞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有苏大人说得没错,紫大人的教导方式……确实非常“有效”,但过程的艰辛与“煎熬”,也只有她自己这只亲历其境的狐狸才知道了。
“有苏大人!”蓝用力甩开脑中那些纷乱繁杂的思绪,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急切地向前迈了一步,眼中充满了恳求与最后一丝希望的光芒,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真的……真的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吗?紫大人她……她那么厉害,知晓那么多秘辛,掌握着境界的力量,一定……一定会有办法的!我们可以去求她!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
“没用的,小笨蛋。”玉藻前轻轻地打断了她的话,摇了摇头,脸上依旧维持着那抹云淡风轻、仿佛看透一切的笑容,“我身上所中的,并非寻常的伤病或隐疾。那是那些自诩替天行道、秉持世间‘正道’的圣人们,联合了这个世界本身的抑制力,一同降下的、最为恶毒与彻底的禁制与诅咒。那是早已深深扎根于因果链条与命理轨迹最深处的枷锁,与我的存在本身紧密捆绑,非是寻常力量所能撼动,更非人力……或妖力所能解除。”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彻底碾碎了蓝心中最后的侥幸,“就算她是全盛时期,力量滔天,就算她将来活得太久,变成了唠唠叨叨、走不动路的紫婆婆……面对这等源自世界本身的裁决,她也一样,无能为力哦~”
这带着几分戏谑、几分自嘲的话语,却像是最冰冷的锥子,毫不留情地刺穿了蓝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火光。她看着玉藻前那仿佛早已接受了命运安排、甚至还能开出如此苦涩玩笑的神情,眼睛迅速蒙上了一层水雾,鼻尖发酸。
“好了,别摆出那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难看死了。”玉藻前伸出手,动作异常轻柔地揉了揉蓝的头顶,“以后,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你如今,只要不行差踏错,未来的成就必然不可限量。若是……若是在那边实在受了天大的委屈,待不下去了,也不用为了所谓的承诺或恐惧而硬撑着。其实她啊……” 玉藻前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叠叠的空间与时间,看到了某个独自坐在隙间深处、俯瞰着世间百态、眼神却偶尔会流露出一丝寂寥的紫色身影,“不过是嘴巴厉害,性子别扭,内心最是……害怕孤独与离别了。你若是真心离去,她或许……会比表面上表现出来的,更在意呢。”
说完这最后一句近乎呢喃的低语,玉藻前深深看了蓝一眼,那目光复杂无比,有关切,有嘱托,有释然,还有一丝深深的、无法言说的眷恋,仿佛要将她的模样,连同这份血脉相连的羁绊,一同刻印在灵魂的最深处,带入永恒的沉眠。
随即,不等蓝再说什么,她身形微微一晃,周身泛起柔和而虚幻的光晕,整个人便化作无数翩跹飞舞、散发着淡淡凄迷香气的樱花花瓣,随着不知从何而起的一阵山风,倏然四散开来,如同了一场绚烂而短暂的樱花雨,转眼间便消融于浓雾与溪流之间,无影无踪,干净得仿佛从未存在过。
“有苏大人!请等等!”蓝急忙上前几步,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徒劳地捞到了几片冰凉而柔软的花瓣,那触感转瞬即逝。她不甘心地试图捕捉对方离去的方向,却发现四周除了潺潺水声与弥漫的雾气,依旧是一片空寂,了无痕迹。她和有苏大人之间的差距,果然还是太大了吗?大到连追寻她最终去向的能力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命运的洪流之中。蓝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任由那几片象征着别离的花瓣从指尖悄然滑落。
……
此时的蓝正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衣角,选择性省略了玉藻前最后提及紫“害怕孤独”、“变成紫婆婆”等不太恭敬且涉及隐私的言辞,将之前与玉藻前在溪谷相见、以及那场充满不祥预感的告别,大致复述了一遍。末了,她声音干涩地补充道:“有苏大人她……就是这样离开的。我、我试图感知她的去向,但……什么也感觉不到,追不上她……”
室内陷入了一片长久的沉默。窗外,最后一丝夜色也被阳光刺破。紫指尖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墙壁的细微声响,哒、哒、哒,如同敲在紧绷的心弦上,每一下都让蓝的心跳漏掉一拍。
良久,就在蓝几乎要被这沉重的寂静压得喘不过气时,紫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是么……她到底,还是选择了这样一条路。” 她没有追问具体的细节,没有对玉藻前那些可能关于自己的评价发表任何看法,甚至没有流露出明显的悲伤,只是极轻地叹了口气,“最后的告别啊……用这种方式,还真是,符合她那骄傲、又固执得不肯回头的性子呢。”
她抬起眼,视线却在地板上流转:“咱这边,需要头疼的麻烦事,也是一大堆呢。” 这句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某种无形压力、对眼前这纷乱局面的低声回应。月面战争带来的后续影响,妖怪势力内部可能因战败而产生的暗流与权力更迭,星暝不知所踪带来的种种变数与潜在威胁……如今,又加上故人即将迎来命定终局的讯息。即便是历经无数风雨、早已习惯筹谋算计的她,在这一刻,也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与沉重。
……
与八云蓝在那雾气弥漫的溪谷分别后,玉藻前的心绪并未如同预想中那般获得彻底的平静。那份深植于灵魂深处的禁制,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时刻提醒着她所剩不多的、如同沙漏般飞速流逝的时光。她在周边广袤的土地上漫无目的地徘徊、辗转,凭借着本能行动。最终,在一种难以言喻的牵引下,不知不觉间,竟又来到了这片被终年不散的诡异雾气所笼罩的迷途竹林边缘。
竹影森森,在愈发深沉的夜色中如同幢幢鬼影,风吹过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无数细碎的耳语。她依稀记得,在很多很多年前,久远到记忆都有些模糊的时候,似乎也是在类似这样一片幽寂的竹林附近,她曾对着某个如同木头般迟钝的家伙,以及其他在场者,宣告过自己的“死期”。如今旧地重游,景物或许相似,人事却早已全非,心中竟生出一种命运循环、因果报应般的荒谬与讽刺感,倒也真是……别有一番苦涩的滋味在心头萦绕不去。
她本欲就此转身离去,不再沾染此地的是非,不愿在最后时刻还卷入任何不必要的麻烦。然而,就在她心念微动,妖力流转,准备化光遁走的刹那,一股极其隐晦、却带着某种永恒不变与刹那生灭交织在一起的奇异气息波动,从不远处竹林更为深邃的阴影中传来。
她目光一凝,妖力瞬间收敛,如同融入了周遭的环境。只见一个身着繁复和服、黑发如瀑、气质清冷高洁得不似凡尘中人的女子,正静静地伫立在一丛翠竹之下,微微仰着头,望着天空中那轮西行西下,又被薄云遮掩、显得不甚明亮的月亮。对方似乎早已察觉她的存在,却并未投来审视或警惕的视线,只是那般恬淡地站着,仿佛这与她眸色相似的夜空本就是一体,和谐得不容打扰。
若是往常,以玉藻前谨慎(或者说,习惯于隐藏)的性子,定会选择悄然退去,避开这等来历不明、气息又如此特殊的存在。但此刻,自知大限将至、时日无多的她,心中反而涌起一股近乎自暴自弃的坦然,甚至带着一丝破罐子破摔的意味。连累他人?呵,她一个即将被世界本身“清理”掉的将死之狐,还能连累谁呢?或许,在这最后的时光里,能与这样一个有趣的、同样游离于世俗之外的存在说上几句话,也好过独自一人在无边的寂静与等待中,默默走向那既定的终末。
于是,她敛去周身绝大部分妖气,只保留着最基本的形体,主动现出身形,缓步向那女子所在的方向走去,步履轻盈,未发出丝毫声响。
她还未想好该如何开口,那女子却仿佛背后长眼一般,先说话了:“今夜月色虽不明朗,光华内敛,但这竹影摇曳,雾气氤氲,虚实相生,倒也别有一番朦胧幽玄的雅趣。阁下以为呢?”她依旧维持着微微仰望月亮的姿态,仿佛只是在与这寂静的夜空和朦胧的月华进行一场私密的对话。
玉藻前闻言,脚步微微一顿,随即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顺着对方那充满禅意与诗意的话头接了下去:“确实。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过于圆满光明,一览无余,反倒失了引人探寻的韵味与遐想的空间。此刻这般,欲语还休,半遮半掩,正是恰到好处,更显意境深远。”
那女子这才缓缓转过头,露出一张精致绝伦、仿佛由最上等的白玉雕琢而成,却带着一种非人质感的完美容颜。她浅浅一笑,那笑容清冷而疏离:“在下不过是暂居于此地、一个被困于永远与须臾夹缝之中的罪人罢了。不知阁下如何称呼?为何深夜至此?”
“罪人么?”玉藻前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中带着几分凄然与认命,“巧了,在下亦是一个……为世所不容,注定不容于天地的流离之狐,名唤玉藻前。至于为何来此……或许,只是命运使然,在最后的时光里,随意走走,恰巧路过罢了。”她坦然地道出了自己的名号,心中却已大致猜到了对方的身份——那位从高天之上的月亮叛逃而下、在凡人编撰的《竹取物语》中被传颂得神乎其神的竹取姬。
“玉藻前……”那黑发女子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只是笑容更深了些,“原来是你。我也曾偶然听闻过一些关于你的……事迹。没想到,会在此地,以此种方式,遇见过去传闻中的另一位‘主角’。” 她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坊间轶闻,“说起来,凡人们还真是乐此不疲,总喜欢将一些他们无法理解、或是惊世骇俗的‘异闻’,不遗余力地编织成册,加以美化或妖魔化,流传后世。虽然,其中大多也不过是他们基于自身认知与愿望的主观臆想与穿凿附会罢了,与事实相去甚远。” 她的话语中,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对凡人行为的淡淡嘲讽与疏离。
“凡人所求,不过是在短暂而平淡的生涯中,寻找一些超脱现实的奇闻异事作为谈资与慰藉,或是寄托一些自身无法企及的幻想罢了。”玉藻前语气平淡地回应,对此早已看透,“或许不久的将来,在下此番结局,也会成为他们口中某段跌宕起伏、或是警示后人的故事主角呢。或许能流传得久一些,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或许……就在明天,便随着新的趣闻出现而被遗忘,也说不定。”
辉夜那双深邃如夜空的眸子在她看似平静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看穿了她那华丽辞藻与淡然姿态下,所隐藏的、与命运抗争后的深深疲惫与最终无奈的认命。她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带着几分同为“异类”、同样被世俗排斥或神化的微妙共鸣,但更多的,依旧是一种置身事外的淡然与疏离:“是么?那妾身便在此,预祝阁下的‘故事’,能如这今夜之月色一般,即便光华不显,朦胧难辨,也能在这竹影雾霭间,留下些足以令人驻足、引人遐思的缥缈影子吧。”
玉藻前听出了对方话语中那份刻意的距离感,却也并不在意,到了她这个地步,早已不在乎他人的看法与态度。她只是微微欠身,算是回应了这份“好意”:“承您吉言。”
就在她准备转身离去,结束这场短暂的、意外的邂逅时,心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想起了之前偶然在某处瞥见过的另一个独特的身影——一个白发、身上带着同样的浓郁不死气息、却总是独自一人、眼神中混合着戾气与孤独的少女。那当然不是星暝,不过……此刻想来,她或许是……
一个有趣的猜测在她心中悄然形成。玉藻前嘴角勾起一抹更加意味深长、带着点看好戏意味的弧度,不再多言,只是再次微微颔首示意,随即身形便如同融入将尽的夜色般,悄然向后退去,身影几个闪烁,便彻底消失不见。她想到了未来或许会非常有趣的情景,比如那只最怕孤独却又最擅长制造距离的境界妖,比如那个总是悠闲度日,却总在关键时刻站出来的星暝,还有这位清冷的竹取公主与那灼热的白发少女之间可能上演的戏码……可惜,这一切注定上演的悲欢离合、恩怨情仇,她这只行将落幕的老狐狸,大概是没机会亲眼见证,更没机会掺和一脚了。
而既然早已决定了要以最“光明正大”、也最符合那些虚无缥缈的预言与传说叙事的方式,一步步接近这个时代人间权力的顶点——完成那命中注定的、作为玉藻前这个存在的“最后一舞”,她便开始有条不紊地布局。玉藻前——或者说,此刻的她,已彻底收敛了那身惊天动地的妖力与魅惑众生的气质,化身为一个衣衫虽显褴褛陈旧、却难掩其天生丽质与灵秀之气的小女孩。
她最终选择现身的地点,也颇具深意,正是与藤原北家存在联系的中下级武士坂部氏宅邸后门附近、一片人迹相对稀少的银杏林中。她刻意寻了一棵最为古老高大的银杏树,蜷缩在盘虬卧龙般的树根之间,任由那些金色的落叶洒满她单薄的肩头与发梢。她将小脸埋入膝间,只露出小半张苍白得惹人怜惜的侧脸,眼神刻意营造出一种怯生生、茫然无助,却又隐隐带着一丝不似寻常孩童的早慧与灵动的光芒,任谁偶然路过,看到这样一幅景象,都会不由自主地心生恻隐。
果然,一切如同她精心编写的剧本般上演。不久后,坂部氏府邸一位颇有地位的侍女,在日落前匆匆回府时,途径这片银杏林,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立刻便被那个蜷缩在金色落叶中、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却又美丽得不似凡尘之物的小小身影吸引住了。侍女心下惊异,放轻脚步走上前,柔声询问。
小女孩(玉藻前)抬起那张虽然沾染了些许尘土、却依旧精致得如同玉雕的脸庞,睁着那双清澈得仿佛能倒映人心、此刻却盈满了水汽与无助的大眼睛,泫然欲泣地轻轻摇头。她用带着点奶气、却又异常清晰的口齿,断断续续地表示,自己不知父母何人,也不知来自何方,只模糊地记得,名字里似乎……带有一个“藻”字。除此之外,便是一片空白,仿佛初生的婴孩。
对方见她虽衣衫简陋,但肌肤莹润,骨相清奇,谈吐间更无半点乡野村气,心下愈发断定此女绝非寻常农家所能生出,恐怕是某位家道中落的贵族之后,或是更有来历的存在。见她孤苦无依,在这寒冷的秋夜里瑟瑟发抖,不由得动了极大的恻隐之心,当即便温言安抚,将她小心地搀扶起来,带回了府中,并立刻禀报了府邸的主人,坂部佑基夫妇。
坂部佑基与其夫人,都是出身尚可、性情温和敦厚、且笃信佛法、乐善好施之人。听闻此事,立刻在前厅见了这个被侍女带回来的小女孩。当看到那个静静站在厅中、虽然衣着破旧却难掩其天生贵气与灵秀之姿的女童时,夫妇二人皆是惊叹不已。仔细端详,只见她眉目如画,鼻梁挺秀,唇色淡樱,肌肤白皙,更有一头鸦羽般的柔亮黑发。虽年纪尚小,身形未足,却已能窥见日后倾国倾城的绝世风华雏形。问她身世来历,依旧如同之前对侍女所言那般,含糊其辞,只道迷茫不知,眼神纯净而无辜。
夫妇二人低声商议片刻,皆觉得此女来历定然不凡,或许是神明赐予,或许是某种缘法。见她伶俐可爱,资质绝佳,又不忍其流落街头,饱受饥寒之苦,便决定正式收养她。为其取名为“藻女”,对外则宣称是远方一位家道中落、不幸亡故的亲戚所遗留下的孤女,接入府中,与自家子女一同悉心教养。
藻女(玉藻前)从此便在坂部府邸住了下来,拥有了一个看似合法且清白的身份。她表现得异常聪慧懂事,远超同龄孩童。学习女子必备的礼仪规范,她姿态优雅,一举一动浑然天成,仿佛早已浸淫多年;学习女红刺绣,她手指灵巧,针法精细,作品栩栩如生;学习歌道与琴艺,她悟性极高,音律感极佳,往往能举一反三,甚至偶尔能弹出连教授琴艺的师匠都为之动容的、带着莫名幽玄意境的曲调。她的进步速度快得惊人,很快便赢得了府中上下的真心喜爱与惊叹,坂部夫妇更是对她视如己出,关爱有加。
然而,在这副完美无瑕、温顺乖巧的伪装之下,属于玉藻前的、冰冷而清醒的意识始终如同局外人般,冷静地观察着府中的一切,计算着时间的流逝。她看着坂部夫妇那发自内心的、不掺杂质的关系与呵护,看着府中众人对她这个“来历不明”之女的真诚接纳与照顾,那颗早已被千年风霜、背叛、利用以及深重诅咒冻结得坚硬如铁的心湖,并非完全没有泛起过一丝微澜。那久违的、属于“寻常温暖”的触感,偶尔也会让她感到一瞬间的恍惚与……一丝极其细微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贪恋。
但这丝微澜,终究太微弱,太短暂,迅速便被那深入骨髓的、对自身宿命的认知与那迫近的终局所带来的巨大压力所淹没。她知道,这一切的平静与温暖,都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假象,是她为了登上最终舞台所必须搭建的、看似坚固实则脆弱的阶梯。她只是在耐心地等待,等待着那个能将她的“美名”顺利传入宫廷的合适时机,等待着那个能让她“偶然”被某位有权势的贵戚“发现”并引荐的机会。她知道,距离她命定的舞台,那个象征着人间极致权力与繁华,也将成为她葬身之地的皇宫,已经越来越近了。
而她,玉藻前,将为这个看似花团锦簇、实则暗流汹涌的平安王朝,带来最后一场,也是最绚烂、最疯狂、最致命的一场,倾世之舞。这场舞,将以她的生命与狐族最后的骄傲作为祭品,其结局早已注定,而她,亦将在这注定的终局中,寻找到属于自己的、扭曲的解脱与……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