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京的某处小巷边,星暝蹲在屋檐阴影下啃着竹签上的烤年糕。油星子顺着焦脆的外皮往下滴,在夯土地面洇出几点暗痕。草薙剑裹着灰扑扑的破麻布缩在墙角,剑柄处的锈斑被刻意抹了层灶灰。
“主人大笨蛋!”星焰鼓着腮帮子往嘴里塞点心,“当初给那老头的玉匣里塞什么不好,非要刻‘大傻蛋’!”
少年手忙脚乱去捂她油乎乎的嘴,袖口甩出的芝麻粒引来几只麻雀:“小姑奶奶轻点声!”他余光扫过街角巡逻的卫兵,“这要让人听见……”
“听见了又如何?”草薙剑在麻布里发出闷闷的声响,“本剑当年与武尊大人……”
“闭嘴吧你!”星暝屈指弹了弹剑柄,“天天把你那烂掉牙的故事翻来覆去地讲,不是素盏鸣尊就是大和武,我都快能倒背如流了。”
星焰突然从墙头蹦下来,发梢火星子溅在路过老翁的蓑衣上。老人刚要抬头骂街,却见少女瞳中跃动的银焰,吓得连滚带爬往街尾窜去。
“这下好了。”星暝望着地上打翻的腌菜罐苦笑,“明天又得多条‘朱雀妖火’的传闻。”
“反正淳和那老小子就信这个。”草薙剑突然从破布缝隙探出半截剑身,“昨儿还派人往尚未竣工的浦岛神社送了三车供品——那老头现在怕不是躺在米堆里傻乐呢。”
街对面突然炸开喧哗。十二位白衣神官抬着神轿缓缓行来,轿帘缝隙里隐约可见白发苍苍的浦岛子。
“瞧见没?”星暝压低声音,指尖凝出半片竹叶在掌心打转,“前些日子这老倌还在御膳房劈柴,这会倒成筒川大明神了。”
星焰踮脚张望送葬队伍似的仪仗队,忽然“噗嗤”笑出声:“那些抬轿子的腿肚子直打颤呢!”她突然捂住嘴,眼珠子滴溜溜转——队伍最末的小神官正偷偷揉屁股,想必是昨日被草薙剑的剑气扫中的后遗症。
麻布包裹的剑身突然抖了抖:“老夫不过试了试新琢磨的剑气,谁知道那小子裤带突然……”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星暝踹了脚墙根,“之前让你在御所显灵,你倒好,把天皇的兜裆布钉在朱雀门上!”
星焰突然拽住星暝的束腰:“主人快看!”她指尖凝出镜面般的光斑,映出皇宫方向升起的青烟——正是星暝昨夜将释放点设在虚空的“蓬莱仙气”。
草薙剑突然从麻布里探出半截:“要本剑说,直接给那神神叨叨的小子托个梦……”
“你当都像你这铁疙瘩般好糊弄?”星暝摸出个油纸包,慢悠悠拆开露出发霉的饼渣,“有时候得让掌权者自己琢磨着往套里钻。”他屈指将饼渣弹入裂隙,正巧落进路过阴阳师的符咒匣。
星焰突然嗅到糖炒栗子的香气,像阵小旋风般卷向街尾摊位。星暝望着她头顶隐隐显形的火苗跟出几步,突然听见街边传来老者的叹息:“世人求神,不过求个心安。”
裹着蓑衣的卖炭翁蹲在墙角,浑浊眼珠却盯着神殿方向:“筒川大明神……呵,上月他还是海妖呢。”
星暝往炭筐里丢了两枚铜钱:“老丈可知,神明都是被香火喂大的?”他貌似无意地看向某处颇为气派的宅邸,“今儿个是劈柴翁,明儿就能变镇海大神。”
皇宫突然响起九声钟鸣,十八匹白马拉着的玉辇缓缓驶出朱雀门,车帘上绣着的蓬莱山纹样在夕阳下泛着金丝光泽。星暝眯起眼——辇中端坐的淳和帝怀里,赫然捧着他按一百多年前如法炮制的“蓬莱玉枝”。
……
夜色中的神殿飘着新漆的桐油味。星暝蹲在横梁上,望着蒲团上蜷缩成团的浦岛子。老人怀里的玉匣突然发出萤火般的微光,惊得他跪地叩首如捣蒜。
“时机正好。”星暝并指划开虚空。草薙剑突然哀嚎:“又来?老夫可是老实人,上回扮蓬莱仙女差点……”
星暝抓过麻布裹住剑身:“这次是蓬莱仙翁!”他指尖凝出符咒拍在剑脊,锈迹斑斑的剑身顿时流转出七彩霞光。
浦岛子突然僵在原地。他浑浊的瞳孔里映出悬浮半空的光剑,剑鸣声仿佛自九天传来:“痴儿,可悟了?”
老人突然涕泪横流,额头在青砖上磕出血印:“大神!信男愿终生侍奉……”
“你且听好。”剑光突然大盛,在墙壁投出巨大龟影,“蓬莱之民正在看着你。记住你才是代蓬莱之民观察现世的筒川大明神。”
星暝面色不变地蹲在房梁上,突然听见殿外传来急促脚步声。他拎起星焰的后领窜上屋脊,正撞见淳和帝捧着玉枝踉跄冲进神殿,随行的的女御们提着灯笼追得钗环散乱。
“陛下!筒川大明神又显灵了!”阴阳师的惊呼声炸响夜空。
星暝蹲在飞檐上,望着底下乱作一团的人群。星焰突然往他嘴里塞了颗魔界最近流行的水果糖:“主人,咱们算不算造了个神仙?”
“这叫各取所需。”糖块在星暝齿间咔咔作响,“天皇要神迹镇江山,浦岛子要活命,至于月之都……”他忽然望向东天升起的银盘,“不过是稍微多些香火罢了,想必也没有拒绝的道理。”他忽然皱了皱眉,“只是,为何我不能……”
草薙剑突然从银色裂隙里钻出来:“那本剑的功德……”
“明天给你刷层桐油,省得生锈。”
星焰突然指着朱雀大道惊呼。只见沿途家家户户挂出绘着玉兔捣药的纸灯,连巡夜的卫兵都在铠甲上贴了“长生”符咒。更远处的鸭川河面,星暝昨夜投放的“常世国倒影”正在水波间流转生辉。
“走吧。”星暝撕开空间裂隙,“该去见见我们的稗田小姐了。”
星焰临跳进裂隙前,突然朝神殿弹了粒火星。供奉在神龛前的玉匣突然迸出银光,惊得淳和帝当场下诏加快建造速度,还要扩建神殿。自此,筒川大明神的名号随着蓬莱(月都)信仰传遍列岛,而某个始作俑者的身影,却刻意在故事中隐去了。
……
稗田阿一正伏案疾书,忽然笔尖一顿——身后传来细微的裂帛声。她转头时发髻间的银簪晃出残影,正巧对上从银色裂隙里探出半个身子的星暝。
“您下回能敲敲门么?”她捂着心口苦笑,砚台里的墨汁还在微微震颤,“上次您突然从屏风里钻出来,害得我打翻了整套茶具。”
星暝整个人从裂隙里跌出来,靴跟磕在地板上发出闷响:“外头那些阴阳师眼线太烦人……”他随手在虚空划拉两下,肉眼可见的波纹瞬间裹住整个房间。蹲在梁上的式神纸人突然耷拉下来,像是被抽了魂。
草薙剑突然蹦上砚台,锈迹斑斑的剑身把墨汁溅得到处都是:“小阿一快看!老夫这趟可是……”
话音未落就被星暝一巴掌拍进水桶,咕嘟冒了几个泡泡。星焰扒着案沿偷蘸朱砂,在剑柄画了个歪歪扭扭的鬼脸。
星暝盘腿坐在地板上,指尖转着块碎玉,随即便恢复其本来模样:“筒川大明神的事成了。那些阴阳寮的老头子现在正忙着给浦岛子建神社呢。”他忽然压低声音,“但史书里半个字都不能提我——香火愿力这玩意我沾不得。”
“《东之国缘起》自当如实记载。”少女蘸了新墨,笔尖悬在「异闻卷」三个篆字上方,“只是……”她忽然轻笑,“史家笔墨最忌无源之水,少不得要杜撰些蓬莱仙人的轶事来圆场。”
星暝望着她被烛光拉长的影子,忽然想起昔年那个抱着二胡的麒麟少女——如今,却不知其所往……
草薙剑突然又蹦跶起来:“稗田小姐考虑写本《名剑录》吗?老夫可以口述当年……”
“咚!”
星暝的靴底精准命中剑柄,草薙剑打着旋儿栽进银线铸就的牢笼。阿一忍俊不禁,腕间玉镯磕在砚台上发出清响。案头烛火忽明忽暗,将众人身影投在满墙古籍上,恍若皮影戏中光怪陆离的剪影。
“其实我始终没想通。”少年突然开口,“紫那老太婆干嘛非要我来找你编这本《东之国缘起》?”他抬起眼皮,“倒不是看轻你着书的本事,只是那隙间妖怪向来不做无谓之事。”
稗田阿一正在整理案头的卷轴,闻言指尖顿了顿。烛光将她发间的银簪映得忽明忽暗:“您说的紫大人,是那位撑着洋伞的妖怪贤者吧?”她将蘸饱墨汁的狼毫搁在青玉笔架上,“我能以御阿礼之子的身份不断转生,其中也有那位大人的手笔呢。”
草薙剑突然从空间牢笼里逃出来:“要老夫说,准是看中你这丫头好拿捏……”
“闭嘴吧老古董。”星暝重新弹指点出银线捆住剑柄,“说正事呢。”转头看向阿一时,却见少女执笔在纸张边缘勾了朵五瓣梅。
稗田阿一将宣纸轻轻揭起,动作从容得像在谈论天气:“那位大人需要的,是能稳定传承的记录者。”她忽然用镇纸压住被夜风吹动的其余书页,“每隔百年重生的御阿礼之子,既不会背叛也不会消亡——就像永远不会断墨的笔。”
星焰突然把朱砂笔戳进砚台:“稳定?是说阿一姐姐像年糕一样能反复蒸煮吗?”
“差不多这个理。”星暝伸手按住乱蹦的小丫头,“老太婆最擅长把人当棋子摆弄。”
草薙剑在银线里扭来扭去,简直像是被捆住的蛆一般:“要老夫说,史书就该刻在龟甲上!当年……”
“等你什么时候冒出除了八岐,须佐,武尊之外的人物再说话吧!”星暝打断草薙剑的聒噪,转头却见阿一垂眸轻笑,烛光在她发间投下细碎阴影,“接着说,阿一小姐。”
“我从贤者大人那得知这差事时便想通了。”少女执笔在“异闻卷”三字上描金,“史书从不是照妖镜,而是打磨过的铜鉴。贤者大人允许我记录七分真,我便要在剩下三分里周旋出活路。”
“……你就甘心当个粉饰太平的?”
“星暝先生见过完全清澈的溪流么?”阿一突然用笔杆敲了敲水盂,“越是纯粹的水,越容易变成死水。”她腕间的玉镯滑到小臂,“我若坚持十成十的真,此刻怕早成了朱雀大路边某堵墙里的砖石。更何况,妖怪贤者的限制,某种意义上,不也是最好的保护?”
“紫给你划了多大地盘?”少年突然伸手比划,“总不会让史书里全是歌功颂德?”
阿一抽走险些被他碰倒的烛台:“贤者大人在这件事上只说过两句话。”她模仿着慵懒的腔调,“『该写的别漏了』,还有『不该记的别多事』。”
“所以这次……”阿一合上暗格的声音格外清脆,从怀中掏出本写着《求闻史记》的簿子,“我会如实记录筒川大明神的显圣,细致描写蓬莱玉枝的光华。”她突然歪头,露出这个年纪少女应有的狡黠,“至于某些夜半显灵的银发仙人?”
星暝突然往嘴里塞了整块牡丹饼,鼓着腮帮子含糊道:“咳咳,今晚月亮不错,该去检查结界了……”说着便带着星焰和草薙剑逃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