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是天底下最最最强的!”
“你这冰坨子胡说什么呢!虫族才是万物至尊!”
“最强!”
“至尊!”
星暝蹲在光秃秃的桦树杈上,饶有兴致地看着雪地里两只小不点叉腰对嚷。琪露诺正踮着脚往莉格露跟前凑,冰晶凝成的菱形翅膀在背后直扑棱。莉格露上身穿着白色长袖衬衫,身后披着一件像是翅膀的外黑内红的披风——虽然那其实就是虫翼。
事情得从半盏茶前说起。星暝正在树林中闲逛打发时间,突然听见远处传来脆生生的叫嚷。凑近一看,身穿蓝色连衣裙的冰妖精正追着个墨绿短发的虫族少女满地跑,边跑边嚷嚷着“咱是最强的” 。
那位萤火虫妖怪是由奥罗拉转化而来的莉格露——至于琪露诺就比较惨了,虽说名字没变,但现在的实力……尤其是智商,实在是令人堪忧啊——当然其实莉格露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们虫族的复眼能看透三百六十度!”被称作莉格露的少女跺了跺皮鞋,头顶两根触角激动地乱晃,“再说了,我可是虫王!”
“咱是最强的!”琪露诺完全没有退缩的意思。
“气、气死我了!”莉格露突然蹲下来抓起把雪,揉成团就往对方身上砸,“今早刚把你从冰窟窿里捞出来,就这么报答恩人?”雪球擦着琪露诺的蓝发飞过,在雪地上砸出个凹坑。
躲在树上的星暝差点笑出声。这事他倒是听华扇提过——清晨暴风雪后,巡山的鬼族发现只被自己冻成冰块的蓝发冰精,还是莉格露招呼着工蚁们给运到温泉化开的。谁承想冰坨子解冻后就成天追着救命恩人比划。
“拉尔瓦!拉尔瓦快过来!”
随着莉格露一声呼哨,树丛里扑棱棱飞出个蓝发的凤蝶妖精。爱塔妮缇的鳞粉在风中撒出星屑般的轨迹,黑黄相间的翅膀忽明忽暗:“王,要摆宴席吗?我采了新鲜的松露……”
“打架!”莉格露挥着细竹竿指向琪露诺,“给这个冰块脑袋开开眼!”
凤蝶少女的黄色触角顿时耷拉下来。她慢吞吞地从围裙兜里摸出把松子,掰开壳往嘴里塞果仁,显然对这种幼稚把戏习以为常。
“咱能一口气冻住整条河!”
“我能让整片林子飘满萤火虫!”
“咱能堆出三丈高的冰雕!”
“我能指挥百万虫群!”
“咱……”琪露诺突然卡壳,蓝眼睛骨碌碌转了三圈,“反正咱是最强的!”
雪粒突然从枝头滚落,正巧砸在树下蓝发冰精的鼻尖。琪露诺气鼓鼓地揉着发红的鼻头,忽然听见雪地传来“咯吱”的轻响。淡粉色的卷发在松针间隙若隐若现,披着霜花的围裙边随着脚步翻卷,蕾蒂抱着一筐松塔从林间转出来,白色的帽檐落满细碎的冰晶。
“蕾蒂!快帮咱冻住这聒噪的臭虫!”琪露诺蹦跳着踩碎冰凌,蓝色裙摆沾满雪泥。莉格露趁机将冻僵的甲虫塞进对方后领,惹得冰精尖叫着抖落满袖冰碴。
星暝扶着桦树的手掌微微发颤——那位曾经风采无限的北境女王,此刻正用看路边石子的眼神瞥过扭作一团的两人。蕾蒂的白色围裙在风中轻摆,捏着松塔的指尖突然凝出冰刃,却是慢条斯理地削起果壳,仿佛眼前不过两只抢食的松鼠。
琪露诺正揪着莉格露的虫翼较劲,两个小家伙在雪地里滚成团,沾了满头的细雪和冰碴。他忽然莫名有种悲伤的感觉——这些曾经能把战局搅得天翻地覆的大人物们,如今却变成这副傻乎乎的模样。
“走了走了!”少年甩甩沾着雪沫的狩衣袖口,指尖银芒在虚空划拉出歪歪扭扭的裂缝。临钻进去前又回头看了眼——莉格露正把雪球塞进琪露诺衣领里。星暝龇牙咧嘴地搓了搓手掌,逃也似的蹿进了空间裂隙,生怕被这群二货传染了傻气,多看一眼就会爆炸。
……
妖怪之山的篝火把夜空燎出个橙红的窟窿,烤肉香气混着酒坛倾倒的哗啦声飘出十里开外。几个裹着粗布衫的人类缩在宴席边缘,手里的竹筒杯抖得清酒洒了大半——那是附近村里胆子最大的猎户,此刻正盯着河童们调试的蒸汽烤肉架直咽唾沫——今天倒是没有祭出“那种肉”。
“诸位别怕,这些都是好妖怪。”阿麟的绣鞋尖轻点地面,二胡琴弓正对着在跳神乐舞的瑞灵。蓝发的巫女踩着烧焦的草叶转圈,红白裙裾扫过狸妖们垒起的酒瓮堆,发间系着的铃铛声倒是压住了此起彼伏的兽吼。
星暝仰头灌下今夜第七盅浊酒,狩衣前襟沾着的油渍在火光里泛着亮。他视线扫过醉醺醺撞树的鸦天狗,瞥见猯藏正把输牌的鬼族画成花脸,恍惚间又瞧见纱月常坐的青石——如今堆满了萃香从不知何处捎来的陶瓷酒坛。
“主人是大笨蛋!”
衣摆突然传来灼烧感,星暝手忙脚乱拍灭窜起的火苗。星焰鼓着腮帮子拽他束腰,头顶火苗随着哼气声忽明忽暗:“上次和雪女打架都不带星焰!明明说好不会丢下星焰的!”
少年屈指弹飞小丫头发梢沾着的烤鱼碎屑:“我只是有些不放心……”
“骗人!”星焰突然窜到他背上揪耳朵,“主人就是嫌我碍事!”
喧闹声中突然裂开道缝隙。八云紫的洋伞尖戳破虚空,隙间里探出个金毛团子。还没椅子高的蓝抱着大号油豆腐啃得满脸酱汁,两条尾巴在身后扭成麻花。
“小星暝又在欺负自家闺女?”紫的指甲刮过星焰鼻尖,惊得小丫头头顶窜出三尺银焰,“哎呀呀,要不要把蓝过继给你当妹妹?”
幼狐突然剧烈摇头,油豆腐渣喷了星暝满脸。她慌忙用小手捂住嘴,金色瞳孔里泛着水光,发间支棱的狐耳抖得像风中落叶。
星暝抹着脸上的残渣苦笑:“你可饶了我吧,养个星焰都快把家底烧穿了。”话音未落,背后酒坛突然炸开——星焰赌气凝出的火球正把米酒蒸成雾气,引得附近醉鬼们仰头狂嗅。
星暝正打算收拾杯盘,眼角余光突然扫到篝火照不到的暗处。那位裹着斗篷的独饮身影,就算化成灰他都认得真切。少年冲紫比了个手势,脚下银芒微闪。案几上的酒盏都没晃出波纹,人已经斜坐在对方另一头的长凳上。
斗篷人纹丝不动,宽大兜帽垂落的阴影里,几缕发丝随着斟酒动作轻晃。酒液注入陶碗的泠泠声里,飘来竹叶混着檀香的清冽气息。
“妖怪之山岗哨森严,这位小姐莫不是走岔了道?”星暝屈指叩着斑驳的案面,木板震得酒液泛起涟漪,“深夜独饮,可是有心事?”
素手执壶的动作微滞,袖口滑落的皓腕在月光下泛着玉色。斗篷里传来声轻笑,像是檐角风铃被夜风惊动:“军师大人好威风呢,妾身这就回永远亭蹲大牢可好?”
兜帽滑落的瞬间,万千星子恰从云隙漏下清辉。辉夜支着下巴歪头望来,月华恰好漫过辉夜无瑕的侧脸。远处篝火噼啪炸开的星火,竟不及她眸中流转的华彩一分。
星暝拎起酒碗一饮而尽:“师匠居然肯放你出竹林?该不会是偷了师匠新炼的药丸?”
“星暝君这话说的。”辉夜指尖绕着垂落的鬓发,发梢扫过案上未干的酒渍,“妾身可是遵着医嘱出来散心——倒是你。”她突然掩袖轻笑,“庆功宴上躲着别人,莫不是藏着什么心事?”
“我……”星暝低头擦着陶碗边沿。远处醉倒的河童正抱着酒坛说胡话,星焰骑在千早肩头揪她帽子边的绒球——这热闹的烟火气反倒衬得他此刻的沉默愈发突兀。
“星暝君。”辉夜的声音像浸了月光的丝帛。她忽然将酒碗往桌上一磕,指尖蘸着酒水在案上描画,水痕蜿蜒成残缺的月牙:“妾身前些日子研读诗集,有句话倒是新鲜——「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星暝君也如那些诗人一般感伤吗?”
星暝手背突然覆上微凉的触感,辉夜忽然用玉枝挑开他攥紧的拳头,沾着清露的枝条凉得人一激灵:“酒盏都要被你捏出指印了。”他抬眼时正撞见辉夜执壶斟酒,垂落的鬓发轻轻扫过桌角,松烟墨般的发丝在月光下泛着青灰。
“前日收拾旧物,翻出些有趣的东西。”辉夜忽然从袖中抖落半卷整洁的宣纸,墨迹洇开的“永”字缺了最后一笔,“星暝君当初陪妾身习字时,可没这般心不在焉。”
少年喉结动了动,抓过酒碗仰头灌下。清酒顺着下颌滑进衣领,喉间火烧火燎的刺痛反倒让他清醒几分。夜风裹着烤栗子的焦香拂过,某只小老鼠正踮脚去够架子上最后两串团子。
“蓬莱的仙岛看过千百次阴晴圆缺。”辉夜的团扇突然压住他欲再取酒的手,檀木扇骨沁着寒梅冷香,“倒是星暝君这模样,让妾身想起话本里悲春伤秋的酸儒。”
星暝挣开桎梏的手僵在半空。他望见辉夜眼底流转的辉光,忽然想起某个夜晚——博丽神社的庭院里,纱月她们正捧着新制的蜃气灯笼等他归来。
“那些开得再艳的花。”辉夜的声音轻得像竹叶落进酒盏,“等你看过百回凋零,便会明白……”她突然起身,“能陪你看尽沧海桑田的,终究只有不会凋零的玉枝。”
星暝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抬头时,辉夜早已没了踪影。夜风里飘来她促狭的轻笑:“身后~”
“哐当!”
破风的闷响混着酒液泼溅声炸开,星暝后脑勺结结实实挨了个酒葫芦。他踉跄着扶住歪斜的桌角,眼前金星乱蹦间瞥见四个黑影从东南西北包抄过来——萃香踩着酒坛边沿摇摇晃晃,勇仪肩头扛的陶瓮足有半人高,华扇腕间锁链缠着三四个空酒瓶叮当乱响,连素来假正经的矜羯罗都拎着两坛泛着酒香的液体。
“诸位好汉饶命!”星暝脚尖刚离地就想开溜,玄铁锁链“哗啦”缠上腰际。
华扇的挥出的另一道锁链缠住少年脚踝,链子那头还拴着个鼾声如雷的河童:“上回说好战利品三七分账……”她突然用酒瓶敲了敲星暝脑门,“你倒把好酒全顺给永远亭那位当棋酬了?”
“天地良心!”星暝手忙脚乱去掰锁链,指尖突然被冰凉的酒液浸透——勇仪直接把酒瓮怼到他嘴边,“要我说就该把这家伙泡酒坛里醒醒脑!”
远处突然传来木屐踩碎冰凌的脆响,八云紫东倒西歪地踩着酒坛堆,金发间沾满糖霜和烤肉渣。她手里的桧扇早换成啃剩的羊腿骨,冲着虚空胡乱比划:“给咱……嗝……给咱把星暝那小子种成胡萝卜!”
“连老太婆都遭了暗算……”星暝望着紫身后乱开的隙间——里面正噼里啪啦掉出成串的腌萝卜,蓝正手忙脚乱地把它们重新拖回隙间,“你们到底灌了她多少?”
“也就那么多……”矜羯罗比划的动作突然被窜起的酒嗝打断,话没说完,紫便突然瞬移到众人头顶:
“星暝……嗝……别躲呀~”她突然甩袖抛出团粘稠的紫雾,“看招!酒杯地狱!”
千百个琉璃盏从天而降,叮叮当当将众人罩在其中。萃香怪叫着抡起伊吹瓢要砸,酒液却化作丝线缠住四肢;矜羯罗的剑气劈在琉璃壁上,震得满地酒坛嗡嗡共鸣。星暝趁机缩进缝隙,却见紫晃晃悠悠踩着酒盏堆踱过来,指尖凝出的境界线把他捆成粽子。
“紫你醒醒酒!”少年扭成麻花状,“说好庆功宴不掀桌……”
紫突然掐住他脸颊,染着丹蔻的指甲在皮肤上压出月牙印:“竟敢瞒着咱私会辉夜……”她含糊的呓语混着甜腻酒气,“今晚就让你睡隙间……和魍魉们斗地主……”
华扇突然拽着锁链将两人分开,玄铁链条在紫腕间绕了三圈:“要发酒疯回你的……”话未说完就被紫反手塞了满嘴腌萝卜,噎得她直翻白眼。萃香趁机跳上酒瓮高歌,荒腔走板的调子让众人不自觉地捂住耳朵。
星暝望着醉眼朦胧哼着不知名小调的紫,忽然振袖甩出一道流光,银剑在月光下划出清泠的弧线:“看来这场仗还没打完。”剑尖直指紫摇摇晃晃的身影,“诸位,随我拿下这最后的大敌如何?”
“砸!把这老妖怪的酒坛全掀了!”萃香踩着酒瓮蹦起三尺高,伊吹瓢甩出的酒液在半空凝成个“拆”字。鬼族们轰然叫好,七八个酒坛子“咣当”砸在紫脚边——说起来,这些酒似乎是萃香她们自己的吧……
华扇的锁链缠住三个跃跃欲试的天狗:“军师大人发话,还不快给贤者大人醒醒酒?”几个戴着护目镜的河童慌忙启动看起来很不可靠的装置,噗噗冒着白烟的醒酒喷雾器顿时喷得满场都是。
千早刚摸出团扇又缩回手,星焰倒是胆肥,头顶火苗窜得老高:“主人上!我给您烧条道!”小丫头甩着烧焦的蝴蝶结正要冲出去,被饭纲丸龙拎着后领提溜回来——龙的新披风上还粘着星焰刚刚恶作剧的糖霜。
萃香不知何时窜到星暝背后,酒葫芦“咣”地撞在他后腰:“大伙别怵!这小子兜底呢!”鬼王笑得见牙不见眼,顺手把星暝往前推了个趔趄。
“等会儿!我什么时候……”星暝的抗议声被淹没在轰然爆发的喧闹里。整片空地突然活了过来,醉醺醺的妖怪们现出原形满地打滚,天狗们掀起的旋风卷着烤鱼签子满天飞。某个河童启动的巨型醒酒装置突然失控——如果之前算正常操作的话。喷出的薄荷味雾气把紫的金发染成翠绿色。
八云紫踉跄着划开隙间,内里掉出的油豆腐砸在蓝头顶。幼狐手忙脚乱地接住吃食,两条尾巴缠成了麻花结:“紫大人小心……”
“小星暝学坏了~”紫突然旋身躲过不知何处扔来的酒杯,鞋尖勾起的境界线将星暝的银剑绞成麻花,“看来今晚的隙间客房真得添位贵客呢~”
星暝望着扭曲成问号状的佩剑,突然瞥见辉夜在不远处掩袖轻笑。紫勾住星暝脖子,满身酒气混着轻香熏得人发晕:“既然要讨伐咱……”她染着醉意的眸子忽的清明,“总得给点彩头吧?”
星暝突然感觉腰间一轻,装着金币的锦囊已落到紫掌心。八云蓝突然从隙间探出头,掌间捧着个算盘:“精神损失费、衣物清洁费、贵重物品赔偿费……”
“你们合伙讹我!”星暝难以置信地看着突然调转枪头的众人,转身就想逃。
华扇的铁链突然绷成直线:“还等什么!”玄铁锁链绞住星暝的手腕。众妖怪们轰然响应,酒坛与拳脚齐飞,整个宴会场顿时鸡飞狗跳。
星暝抱头蹲在倾倒的案几后,看着自己的银剑被分成千百根当烤串签子使。瑞灵战战兢兢递来半块米饼:“星暝大人……这算庆功宴还是拆家啊?”
远处突然爆开耀眼光芒,八云紫的隙间悄然吞掉最后半坛酒。金发妖怪贤者望着正在上演全武行的众人,折扇轻轻敲在掌心。
“该落子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