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熙八年的盛夏,东海的海水不再仅仅承载盐分与渔歌,更开始浸染钢铁的冷冽与硫磺的气息。
新明都城启明城,如同一台上紧了发条的巨型钟表,每一个齿轮都在以最高效率咬合转动。格物大道上,往日里往来穿梭的、用于测试和展示的新型车辆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队队身着灰蓝色制服、步伐整齐划一的新明陆军士兵,以及满载着军用物资、由改良型蒸汽拖拉机牵引的平板车队,轰隆隆地驶向各个港口和岸防阵地。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煤炭燃烧、金属摩擦和紧张汗水的特殊气味。工厂区的烟囱日夜不停地喷吐着浓烟,锻锤撞击的巨响连绵不绝,船坞中弧光闪烁——那是工人们在为新建的“破浪级”巡洋舰进行最后的焊接作业。街头巷尾,张贴着由内阁签署的《告全体国民书》,用词简洁而有力,阐明了当前危机,号召国民保持冷静,恪尽职守,共渡时艰。没有歇斯底里的恐慌,新明的民众脸上更多是一种沉静的坚毅,他们信任带领他们走到今天的皇室与政府,信任那些守护海疆的铁甲巨舰。
皇宫,枢密指挥中心。
这里与传统王朝的宫殿截然不同,更像是一个融合了战略沙盘、海图桌与初步电讯接收端的现代化指挥所。巨大的东海沙盘上,代表新明海军舰船的蓝色小模型已前出至嵊泗列岛一线,而代表不明舰队的红色标记,则稀疏地出现在长江口附近。
皇帝吴峻站在沙盘前,身姿挺拔如松。他刚刚听取了首相周安关于战时经济管制初步落实情况的汇报,以及格物院首座墨衍关于“电讯”项目紧急攻关的进展。
“陛下,‘雷火’水雷已按计划布设于嵊泗主要航道外侧,形成第一道阻滞线。”海军元帅林啸指着沙盘,声音沉稳,“第一、第二铁甲舰分队已在林山、泗礁两岛锚地完成集结,进行最后的海上实弹射击与机动演练。‘镇海’、‘定远’两舰为主力,其侧舷旋转炮塔与首尾主炮,足以在敌舰射程外形成火力覆盖。”
吴峻点了点头,目光投向沙盘上代表长江入海口的那片水域:“大明水师动向如何?”
“根据‘海东青’(新明组建的、使用小型高速侦察船和初步热气球观测的侦察体系)传回的最新情报,”林啸拿起几枚红色标记,谨慎地放置在长江口内,“应天方面正在紧急集结战船。主力仍是传统的福船、广船,数量庞大,预计不下三百艘。但其中,出现了约二十艘体型明显加大、船体经过加固、疑似安装了重型火炮的改良舰只。看来,大明工部这些年,并非完全无所作为。”
“垂死挣扎而已。”陆军统帅石猛瓮声瓮气地说,他负责的岸防部队也已进入最高戒备,“就算他们仿造出几门重炮,其射程、精度与射速,也绝非我‘霹雳炮’之敌。更何况,他们还得先闯过林帅的钢铁防线,再尝尝我岸防炮台的厉害!”
“不可轻敌。”吴峻提醒道,但他的眼神中并无惧色,只有冷静的分析,“朱允炆初登大宝,亟需一场胜利来稳固地位。他身边的齐泰、黄子澄等人,更是将我新明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此战,他们必是倾力而来,志在必得。我们要做的,便是在这东海之上,彻底打掉他们的妄想,也要让天下人看清楚,旧时代的舟师,在新时代的舰队面前,是何等不堪一击!”
他顿了顿,看向墨衍:“墨卿,电讯联络,何时可通至嵊泗前线?”
墨衍立刻回道:“回陛下,格物院已在启明城至岱山岛之间架设了第一条实验性有线电报线路,信号稳定。从岱山至嵊泗前线,因距离和海域阻隔,目前仍需依靠快船接力传递。无线电报项目已取得关键突破,但实现小型化、稳定化并装备舰船,尚需时日。臣已加派人手,力争在月内,建立启明城与嵊泗前线的直接电报联系!”
“好!此事关乎战场指挥效率,至关重要。”吴峻嘉许道,“一旦接通,朕要在此地,亲闻前线炮声!”
就在这时,一名身着深色服饰、行动悄无声息的官员快步走入,将一份密封的卷宗呈给周安。周安验看火漆后,打开快速浏览,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呈给吴峻。
“陛下,潜伏江南的‘暗桩’急报。大明朝廷内部,对于此次征讨,并非铁板一块。”周安低声道。
吴峻接过卷宗,仔细阅读。情报显示,以魏国公徐辉祖(徐达之孙,徐妙锦之侄)为代表的一部分勋贵和老成持重的官员,对于朱允炆在国丧期间、未经充分准备便仓促对拥有强大海军的新明用兵持保留态度,认为风险极大,应以外交恫吓和经济封锁为主。但他们的声音,被齐泰、黄子澄等激进文官以及一些急于在新皇面前立功的武将压了下去。
“徐辉祖……”吴峻默念着这个名字,眼神复杂。徐家与吴家,渊源太深。皇祖母徐妙锦在世时,时常念及娘家。这份情报,至少说明大明内部并非毫无裂痕。
“记录下来,”吴峻对身边的书记官吩咐,“但眼下,战局优先。任何内部纷争,都需等我新明打赢这一仗后,方能加以利用。”
他的目光再次回到沙盘上,聚焦于那片即将成为战场的水域。
“林帅,”
“臣在。”
“朕授权你,全权指挥嵊泗海域一切海军行动。战术层面,朕不干预。朕只有一个要求,”吴峻的声音斩钉截铁,“首战即决战!务求全胜,扬我军威,震慑敌胆!”
“臣,领旨!必不负陛下重托!”林啸单膝跪地,行以军礼,眼中燃烧着必胜的火焰。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长江口,大明水师集结地。
旌旗招展,舳舻千里,场面蔚为壮观。数百艘大小战船密密麻麻地停泊在江面上,桅杆如林,仿佛一片移动的森林。最大的几艘改良福船上,确实安装了从澳门葡萄牙人那里间接获取、并由大明工匠仿制改进的重型前装滑膛炮,粗长的炮管在阳光下闪着幽冷的金属光泽。
旗舰“靖海”号的甲板上,此次征讨大军的主帅、曹国公李景隆,正意气风发地眺望着他的舰队。他出身勋贵,熟读兵书,深得朱允炆信任,自诩为新一代的名将。对于新明那些“奇形怪状”的铁船,他虽有所耳闻,但内心深处并不以为意。在他看来,海战终究要靠接舷跳帮,靠将士用命,几艘铁船,又能掀起多大风浪?
“国公爷,各营已集结完毕,粮草辎重也已装船,只待明日潮汐合适,便可扬帆东进,直捣舟山伪巢!”副将躬身禀报。
李景隆志得意满地捋了捋短须,朗声道:“好!传令各军,陛下有旨,克复舟山,扫清妖氛,在此一举!凡有临阵退缩者,斩!凡有擒杀伪帝吴峻者,封万户侯!”
“谨遵将令!”
高昂的士气在传统的水师官兵中弥漫。他们想象着冲上新明的岛屿,摧毁那些“淫巧之器”,建立不世之功。很少有人真正思考,即将面对的是怎样一种超越时代的打击力量。
……
新明历,洪熙八年七月十八,拂晓。
嵊泗列岛以东海域,晨雾尚未完全散去。
新明海军第一铁甲舰分队,“镇海”号铁甲舰的指挥室内,林啸元帅一身笔挺的深蓝色海军将官服,站在巨大的舷窗前,手中举着望远镜,观察着西方海平面。舰桥内,各种原始的仪表(气压计、航速指示器)和刚刚安装的实验性电声筒(用于舰内通信)井然有序,官兵们各司其职,气氛紧张而有序。
“报告元帅,‘海东青’三号侦察艇发回灯光信号,发现敌先锋舰队,约五十艘福船,已出长江口,正向我林山岛方向驶来!”观测兵大声报告。
“终于来了。”林啸放下望远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冰冷的杀意,“命令各舰,按预定计划,进入一级战备状态。锅炉加压,主炮装填实弹,目标……敌先锋舰队!”
“是!”
命令通过旗语和灯光信号,迅速传达到“定远”号以及另外四艘稍小一些的铁甲护卫舰上。五艘钢铁巨兽的烟囱猛然喷吐出更加浓黑的烟柱,锅炉的轰鸣声加剧,舰体开始缓缓转向,将侧舷对准了敌人来的方向。巨大的炮塔在蒸汽辅助下平稳旋转,粗长的炮管昂起了头颅,黑洞洞的炮口指向远方的海平面。
海风猎猎,吹拂着舰桥上那面红底金日(简化版,突出科技感)的新明海军旗。
朝阳终于跃出海面,万道金光刺破晨雾,将冰冷的海水染成一片金红。在望远镜的视野里,远方的海平面上,出现了一片密密麻麻的帆影,如同贴海飞来的蝗群。
“各舰注意,”林啸通过传声筒,声音清晰地传到各舰指挥位,“保持距离,发挥射程优势。首轮齐射,目标敌舰队首船。要让大明水师,从第一炮开始,就陷入绝望!”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挥下手:
“开火!”
轰——!轰——!轰——!
“镇海”、“定远”两舰侧舷的数门150毫米主炮,以及各护卫舰的120毫米副炮,几乎同时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怒吼!炽热的炮口风暴瞬间驱散了周围的薄雾,橘红色的火焰映红了海面。沉重的炮弹撕裂空气,带着刺耳的呼啸,划破长空,朝着远方的帆影集群精准地扑去!
时代的巨轮,在这一刻,被新明的炮火,狠狠地推向了另一个方向。
几乎在炮声传来的同时,远在启明城枢密指挥中心的吴峻,仿佛心有所感,抬头望向了西方。
他手中,还捏着那封来自西洋、落款为朱棣的密信。信使在送达信件后,并未离去,而是隐晦地表示,燕王殿下的一位“全权特使”,已秘密抵达吕宋,请求觐见新明皇帝。
东海炮声隆,西洋使节至。
吴峻的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
“这盘棋,越来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