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月头圆,黄桷树下烧纸钱。
赵家沟藏在川西大山里,山是青城山的余脉,水是都江堰流下来的桃花水。这地方山清水秀,出产好米好茶,也出产怪力乱神的传说。
天擦黑时分,赵国财扛着锄头从田坎上往回走。稻田刚割过,留下齐崭崭的稻桩,散发出一股子禾秆的清香。西边天上烧起一片火烧云,红得像是谁家染缸打翻了,把山山水水都染了一层胭脂色。
“日你妈哦,天都要黑了,还不赶紧点!”赵国财的婆娘王元珍站在院坝头骂,声音尖得能戳破麻布口袋。她胸大屁股翘,系着蓝布围裙,双手叉腰站在那棵老黄桷树下。
赵国财慢悠悠地踱进院坝,把锄头往墙角一靠:“嚎啥子嚎,老子这不是回来了嘛。鬼撵起来咯?”
“龟儿子,今天啥日子你不晓得?七月半!鬼门关大开,还不早点回来,在外头晃啥子晃!”王元珍一把扯过国财胳膊,往堂屋里拖。
国财嘿嘿一笑,顺手在婆娘屁股沟使劲抠了一把:“怕啥子嘛,老子阳气重,鬼见了都要绕道走。”
“爬开哦!你个砍脑壳的!”元珍一巴掌拍开他的手,“赶紧洗手吃饭,吃了饭还要送鬼。”
堂屋里摆着一张八仙桌,桌上已经摆了好几样菜:回锅肉、麻婆豆腐、蒜泥白肉,中间还放了一盆酸菜鱼。国财抽了抽鼻子,涎着脸笑:“婆娘手艺见长哦。”
两口子坐下吃饭,筷子你来我往。国财夹起一筷子回锅肉,肥瘦相间,煎得微微卷起,像是灯盏窝儿。他满足地咂了一口酒,是本地酿的苞谷酒,辣乎乎的。
“你说咱爹去世三年了,会不会今晚回来看看?”元珍忽然问。
国财灌了一口酒:“回来啥子?活着的时候明明跟我们一家,却啥都要巴着他那去上门的小儿子,死了还指望他回来看我们?”
“你龟儿说的啥子话!”元珍瞪他一眼,“再咋说也是你老子。”
国财不说话了,闷头扒饭。窗外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远处的山峦变成了一抹深黛色。院坝里那棵老黄桷树在暮色中张牙舞爪,像是无数鬼手。
吃完饭,元珍收拾碗筷,国财在堂屋正中的香案前摆好了祭品:三碗米饭,三杯酒,还有一盘子水果。他点燃三炷香,插在香炉里,青烟袅袅升起,在昏暗的灯光下扭曲成各种形状。
“爹,回来吃饭咯。”国财喊了一声,声音在安静的堂屋里显得格外突兀。
按照赵家沟的老规矩,七月半晚上要“送鬼”,就是要把祖先的魂魄送回阴间。不然的话,这些鬼魂就会在阳间徘徊,惹出不少麻烦。
元珍洗了碗进来,忽然打了个寒颤:“国财,你觉不觉得有点冷?”
国财也觉得后背发凉,像是有人对着他脖子吹气。他回头看了看,啥也没有。
“莫自己吓自己。”他说,声音却有点虚。
十点钟光景,两口子准备开始送鬼仪式。国财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纸钱、纸衣,还有一栋纸扎的小洋楼——这是现在时兴的,说是阴间也改革开放了,鬼魂也住楼房了。
元珍忽然扯了扯国财的袖子:“国财,你看香炉里的香。”
国财转头一看,心里咯噔一下——那三炷香烧得不一样齐,中间那炷烧得特别快,已经短了一截。这在老辈子嘴里叫“鬼抢香”,是不祥之兆。
“莫怕,莫怕。”国财安慰婆娘,也安慰自己,“可能就是香质量不好。”
两口子端着祭品走到院坝里,那棵老黄桷树下已经摆好了一个破铁盆。国财把纸钱纸衣放进盆里,划燃火柴。火苗窜起来,映得两人的脸明明暗暗。
“爹,拿去用哈,莫要舍不得花。”国财一边烧纸一边念叨。
元珍在旁边添纸钱,火光烤得她脸上发烫。忽然一阵风吹过,烧着的纸钱打着旋儿飞起来,像是无数只火蝴蝶。
“日怪了,没得风啊,这纸钱咋个飞起来了?”元珍声音发颤。
国财也心里发毛,但还是强作镇定:“正常现象,热空气上升嘛。”
纸烧完了,盆里只剩下一堆灰烬。按照规矩,现在要把灰烬收拾好,送到十字路口撒掉,这样鬼魂就能找到回阴间的路。
国财拿起扫帚和撮箕,正要收拾,忽然僵住了。
“元……元珍,你看那灰......”国财的声音抖得不像话。
盆里的灰烬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几个奇怪的图案,像是有人用手指画出来的。那图案歪歪扭扭,说字不像字,说画不像画,透着一股邪气。
元珍凑近一看,吓得往后一跳:“妈呀!这是啥子鬼画符!”
国财心里发毛,但还是硬着头皮说:“可能是灰烬自己形成的,莫要大惊小怪。”
他拿起扫帚就要扫,却发现灰烬像是粘在了盆底,怎么也扫不动。
“日你先人哦,这是咋个回事?”国财骂了一句,额头上冒出冷汗。
元珍忽然抓住国财的胳膊,指甲掐得他生疼:“国财,你看黄桷树上......”
国财抬头一看,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黄桷树的枝叶间,不知什么时候挂上了一条白布条,在月光下飘啊飘的。那布条很旧,边缘都毛了,正是三年前他们给老爹办丧事时用的孝布。
“不……不可能啊,我明明收起来了......”元珍的声音带着哭腔。
国财也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脑门。他记得清清楚楚,那条孝布早就烧掉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怕是哪个龟儿子恶作剧。”国财强装镇定,走到树下,跳起来想要扯下布条。
奇怪的是,那布条明明就在眼前,可他怎么跳也够不着。像是有人在天上提着布条,他一跳,布条就往上提一点。
“见鬼了......”国财心里发毛,腿肚子转筋。
元珍已经吓哭了:“国财,是不是爹回来了?是不是有啥子心愿未了?”
国财咽了口唾沫,回到盆边,对着空气说:“爹,你要是回来了,就给个明示嘛。这样吓人巴沙的,哪个受得了嘛。”
话音刚落,盆里的灰烬突然无风自动,打着旋儿飞起来,形成一个灰色的小旋风。
“妈呀!”元珍尖叫一声,躲到国财身后。
国财也吓得不轻,但还是壮着胆子喊:“爹,要是你的话,就让这堆灰停下来。”
说来也怪,那灰旋风真的慢慢停下来了,灰烬落回盆里,形成了一个清晰的“不”字。
“不?不啥子?”国财纳闷。
灰烬又动起来,形成了另一个字:“甘”。
“不甘?”国财和元珍面面相觑,“爹,你有啥子不甘心的?”
灰烬再次飞舞,这次形成了一个“坟”字。
“坟?你的坟有啥子问题?”国财问。
灰烬不动了。突然,盆里的灰烬全部飞起来,扑了国财一脸。他呛得直咳嗽,感觉有无数只小手在抓他的脸。
“爹!莫闹了!”国财一边扑打一边喊,“明天我去你坟上看哈!有啥子问题给你解决!”
灰烬这才落回盆里。院坝里恢复了平静,只有那条白布还在树上飘啊飘的。
国财和元珍惊魂未定,赶紧把灰烬收拾好,端着撮箕就往十字路口跑。
月光下的乡村小路静悄悄的,两旁的稻田里传来蛙声一片。国财一边跑一边撒灰,嘴里念叨着:“爹,你一路走好,莫要留恋阳间了。明年七月半再回来看我们。”
撒完灰,两口子飞也似的跑回家,砰的一声关上门,还用顶门杠把门顶得死死的。
这一夜,国财和元珍都没睡踏实。总觉得屋里有什么东西,一闭眼就感觉有人在床边站着。国财甚至觉得有只手在摸他的脚,冰凉的。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鸡叫三遍,太阳出来了。
国财和元珍互相看了一眼,都是眼圈发黑,一脸憔悴。
“今天真要去爹的坟上看看?”元珍问。
“答应了鬼的事情,不能反悔。”国财说,“不然要倒大霉。”
吃过早饭,国财扛着锄头,元珍提着香烛纸钱,往山上坟地走去。
国财爹的坟在山腰上,周围长满了杂草。国财三个月没来上坟了,草长得比人还高。
“你看!”元珍突然指着坟头叫起来。
坟头上不知被什么东西刨了一个洞,黑乎乎的,能看到里面的棺材板。
国财心里一惊,赶紧上前查看。洞口不大,像是被什么动物刨的。他忽然想起昨晚灰烬组成的“不甘”和“坟”,心里明白了八九分。
“原来是坟被刨了,爹睡得不舒服。”国财说。
他和元珍赶紧动手,把洞口填上土,夯实了。又拔了坟上的杂草,摆上祭品,烧了纸钱。
“爹,坟修好了,你安心睡嘛。莫再回来吓我们了。”国财对着坟头说。
一阵风吹过,坟头的草轻轻摇晃,像是点头。
从坟上回来,国财和元珍都觉得轻松了不少。当晚,他们睡了个踏实觉,再也没有什么怪事发生。
三天后的早晨,国财在院坝里晒太阳,隔壁李老汉过来串门。
“国财,听说你前几天晚上送鬼,遇到怪事了?”李老汉问。
国财一惊:“你咋个晓得?”
李老汉不好意思一笑:“你那条孝布,是我家娃儿恶作剧,用竹竿挑到树上的。后来起风了,布条缠在树梢上,取不下来了。”
国财愣住了:“那盆里的灰烬咋个会写字?”
“写字?”李老汉也愣了,“我可不晓得这个。”
国财越想越奇怪,那晚的经历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错觉?也许是自己吓自己?可是灰烬写字又怎么解释?
他摇摇头,不再去想。反正事情过去了,爹的坟也修好了,生活恢复了平静。
那天晚上,国财做了一个梦,梦见爹站在黄桷树下,对他笑了笑,然后转身走了,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雾气中。
国财醒来后,把这个梦告诉元珍。
元珍说:“爹这是真的走了。”
国财点点头,心里有些怅然。他想起父亲在世时的点点滴滴:夏天割稻子,爹总是天不亮就下田;冬天挖堰塘,爹赤脚踩在冰碴子上,把胶鞋留给他们穿;一年到头舍不得吃口肉,总是把肉片子夹到他们碗里,干最重的活,却每天都吃不饱……想到这里,国财的眼眶湿润了,泪水顺着黝黑的脸颊滑落……
山还是那座山,水还是那道水,乡村的生活就像村口那条小河,缓缓流淌,偶尔泛起涟漪,终究会恢复平静。鬼鬼神神的故事,也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为平淡的生活添了几分色彩。
月儿弯弯照九州,有人欢喜有人愁。阴间阳间一条路,生死轮回几时休?但只要活着的人还记得,逝去的人就未曾真正离开。这大概就是中元节的真正意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