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出来的鬼,正在背后追我。它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却始终甩不掉。
键盘敲下最后一个字,我瘫在破旧的电脑椅上,屏幕幽光映着我疲惫的脸。笔名未雨无痕,一个在番茄小说写灵异故事的扑街写手,账户余额个位数。刚完结的一篇叫《无头巷》,数据惨淡,只有个位数的阅读。大概连鬼都嫌弃我的故事不够吓人。
窗外是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却照不进我这间月租五百的出租屋的晦暗。泡面盒堆在角落,散发着一股廉价的咸味。我盯着屏幕上那句“未完待续”,自嘲地笑了笑,哪还有什么续集,读者根本不买账。倦意如潮水般涌来,我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头一歪,便趴在键盘上睡了过去。
不对劲。
我是被冻醒的。不是夜深的凉,而是一种渗进骨头缝里的阴冷。耳边寂静得可怕,出租窗外惯有的车流声消失了,连隔壁情侣每晚准点的争吵也听不见。只有一种绝对的、死沉沉的静。
我抬起头,愣住了。
我不是在我的房间里。
眼前是一条狭窄、深邃的巷子。两侧是斑驳脱皮的旧墙,墙根生着厚厚的、滑腻的青苔。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尘土味,还夹杂着某种难以形容的、像是东西腐烂的淡淡腥气。头顶没有月亮,也没有路灯,光线却不知从何而来,让一切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死气沉沉的幽暗之中。
这巷子……我心脏猛地一缩。
太熟悉了。这墙面剥落的痕迹,地面积水坑洼的形状,甚至墙角那堆被遗弃的、看不清原本颜色的破烂家具……每一个细节,都和我刚刚写完的《无头巷》里的描写一模一样。
冷汗瞬间浸湿了我的后背。我强迫自己冷静,这不可能,一定是睡迷糊了,或者……是个噩梦。我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尖锐的疼痛感清晰地传来。
不是梦。
我站起身,试图找到来路,却发现身后是冰冷的墙壁,严丝合缝,根本没有出口。这条巷子,只有前方幽暗未知的深处。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我记得我笔下的《无头巷》——一条只能进不能出的死胡同,闯入者会迷失方向,最终被游荡其中的“那个东西”追上。
就在这时,死寂被打破了。
从巷子深处,传来一个声音。
咚。咚。咚。
不像是脚步声,更沉,更闷,带着一种湿漉漉的粘稠感。像是……一个沉重的、没有固定形状的物体,一下下砸在潮湿地面上的声音。
我的血液几乎凝固了。我想起来了,《无头巷》里那个追索生命的“东西”,就是一个无头的存在。它出现时,就是这种令人牙酸的、沉闷的撞击声。
它来了!
恐慌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我的心脏。我几乎是本能地转身,朝着与声音来源相反的方向,拔腿狂奔。
脚下的积水被踩得噼啪作响,在这死寂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刺耳。我不敢回头,拼命地跑,两旁的墙壁飞速向后掠去,扭曲的阴影像一张张窥视的人脸。巷子仿佛没有尽头,不断出现岔路,和我小说里写的一样,是个巨大的迷宫。我凭着记忆——或者说,凭着作为创造者残存的一点直觉——在错综复杂的路径中穿梭,试图找到那个虚构的“生路”。
身后的“咚……咚……”声,始终不紧不慢地跟着。它没有加快,也没有拉远,就像一个精准的死亡节拍,牢牢锁定着我。我甚至能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带着腐朽气息的视线,钉在我的后颈上。
我冲过一个拐角,猛地刹住脚步。前面,是三堵墙。死路!
冷汗像虫子一样爬满我的脊背。我写过的!主角就是在这里被逼入绝境!怎么办?下一个路口该怎么走?我拼命回忆小说的情节,大脑却一片空白,只有恐惧在疯狂叫嚣。
那“咚……咚……”的声音近了,更近了。阴冷的气息几乎贴上了我的后背。
绝望中,我瞥见左手边墙壁上,有一道极其狭窄的、被阴影覆盖的裂缝。小说里没有这个!是bug?还是……唯一的生机?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顾不上多想,侧身拼命往里挤。裂缝勉强容我通过,粗糙的墙面刮擦着我的皮肤,火辣辣地疼。挤进去的瞬间,我下意识地回头瞥了一眼。
就这一眼,让我魂飞魄散。
在巷子尽头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站着一个模糊的、高大扭曲的轮廓。它脖颈之上,空无一物。它似乎正“面对”着我,那股冰冷的、充满恶意的“注视”感达到了顶点。它没有头,我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它在“看”我。
我怪叫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彻底挤进了裂缝。外面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骤然消失。我瘫软在地,大口喘着粗气,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出租屋!就趴在那张冰冷的电脑桌上,屏幕还亮着,文档最后一行,正是“未完待续”四个字。
窗外天光微亮,偶尔有早班车的喇叭声传来。一切都像是从未发生。
但我身上被墙壁刮破的衣服,皮肤上清晰的擦伤,以及那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恐惧,都在提醒我,那绝不是一个梦。
我活了下来,但魂好像丢在了那条巷子里。接连七天,我像游魂一样穿梭在这座现实的城市里,疯狂地找工作。我受够了,我再也不要写那些见鬼的小说了,我再也不要经历那种恐惧了!
我去快餐店问要不要服务员,人家嫌我手脚发抖,脸色苍白得像鬼。我去写字楼面试行政,结结巴巴连自我介绍都说不利索,面试官的眼神像看一个怪胎。我甚至去工地问要不要搬砖的,工头打量着我瘦弱的身板,嗤笑一声让我别添乱。
七天。我花光了最后一点钱,买来的面包硬得像石头,自来水带着一股铁锈味。饥饿像一把锉刀,反复磋磨着我的胃和尊严。夜深人静时,那条无头巷的阴冷和那“咚……咚……”的脚步声,总是不期而至,让我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
我坐在马路牙子上,看着眼前车水马龙、霓虹闪烁的繁华都市。它真实,喧嚣,充满活力。可这一切都与我无关。口袋空空,肚皮空空,未来也空空。那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孤独和绝望,比那条鬼巷更让人窒息。
被鬼吓死,至少是一瞬间的事。而被饿死,被穷死,是一种缓慢的、看不到尽头的凌迟。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回那间阴暗的出租屋。打开那台嗡嗡作响的旧电脑,屏幕的光再次照亮我憔悴的脸。
我创建了一个新文档。手指放在键盘上,微微颤抖。
然后,我敲下了第一行字:
“千万别在深夜写完一个灵异故事后睡着,尤其当你写得足够真实的时候。比如我,就差点没能回来……”
键盘敲击声再次响起,在这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窗玻璃上,隐约映出一个伏案写作的模糊身影,以及……身后更深沉的阴影里,似乎有一个模糊的、缺失了某部分的轮廓,正静静地“站”着。
最后请允许我写一首诗概括我现在的处境:
烟蒂堆成山,灵感仍枯坐。
键盘敲碎夜,墨汁难抵饿。
字字皆磋磨,焚心似火灼。
网文饕餮宴,啖尽才思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