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10年,七月丙寅,沙丘宫。
暮色如血,将漳水河染成一片赤红。沙丘平台上的行宫在夕阳余晖中投下长长的阴影,宛如一头垂死的巨兽。宫墙外,夏蝉在古柏间声嘶力竭地鸣叫,那焦灼的嘶鸣穿透重重宫阙,在雕梁画栋间回荡不息。
寝殿内,青铜仙鹤灯盏吐着昏黄的光晕,将壁画上巡狩天下的雄姿切割成晃动的暗影。浓重的药味与若有似无的腐息在空气中交织,龙涎香的残韵早已被死亡的气息彻底吞噬。
嬴政躺在锦褥之间,曾经威严的面容此刻灰败如土。他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撕裂般的痛楚,喉咙里像是堵着滚烫的沙砾。中车府令赵高侍立在榻前,小心翼翼地用丝巾擦拭着帝王额角的冷汗。丝巾上金线绣制的玄鸟纹样,在摇曳的灯火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诏书......\"嬴政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可已发出?\"
\"陛下放心。\"赵高躬身回应,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异光,\"给公子扶苏的诏书已经备好,只待加盖御玺。\"
嬴政微微颔首,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殿外。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了去年东巡时在博浪沙遭遇的刺杀,那柄重达百斤的铁椎呼啸着从他车驾旁掠过;又想起今年在湘山祠遇到的那场诡异大风,几乎将他的龙舟掀翻。这些不祥之兆,如今想来都像是上天的警示。
夜色渐深,嬴政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眼前浮现出自己一手缔造的帝国图景:巍峨的长城在北方蜿蜒,宽阔的驰道贯通四方,统一的文字在竹简上熠熠生辉。然而转瞬间,这些景象开始崩塌,万千黎民在战火中哀嚎,六国贵族的旗帜再次扬起......
\"朕......的......江山......\"
他想要抓住什么,却只能无力地垂下手臂。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这位\"续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的帝王,终于在沙丘宫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赵高静静地站在榻前,伸手探了探帝王的鼻息。确认嬴政已经驾崩后,他的嘴角微微抽动,眼中闪过一丝狂热的光芒。他并没有立即发丧,而是仔细地将帝王的双手交叠在胸前,又为他整理好凌乱的衣襟。
\"陛下安息。\"赵高低声说着,语气中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平静。
他快步走向存放诏书的密室,沉重的木门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密室内,丞相李斯正在灯下整理文书,见赵高深夜来访,不禁皱起了眉头。
\"丞相。\"赵高神色凝重,声音压得极低,\"陛下驾崩前,留给公子扶苏的诏书尚未发出。如今玺书都在公子胡亥那里,确定太子一事,就在君侯与高之口耳。此事该如何是好?\"
李斯闻言色变,手中的竹简\"啪\"地一声落在地上:\"安得亡国之言!此非人臣所当议也!\"
赵高不慌不忙地拾起竹简,轻轻放回案上:\"君侯自料,才能孰与蒙恬?功高孰与蒙恬?谋远不失孰与蒙恬?无怨于天下孰与蒙恬?长子旧而信之孰与蒙恬?\"
这五个问题如同五把利剑,直刺李斯心头。他踉跄后退,扶住案几才勉强站稳。灯光下,他的脸色变得惨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此五者皆不及蒙恬......\"李斯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君何见责之深也?\"
\"高固内官之厮役也,幸得以刀笔之文进入秦宫。\"赵高缓缓道来,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精心打磨,\"管事二十余年,未尝见秦免罢丞相功臣有封及二世者也,卒皆以诛亡。\"
他上前一步,逼视着李斯的眼睛:\"皇帝二十余子,皆君之所知。长子刚毅而武勇,信人而奋士,即位必用蒙恬为丞相,君侯终不怀通侯之印归于乡里矣。\"
李斯听得冷汗涔涔,衣袖不住地颤抖。赵高见状,又加重了语气:\"胡亥慈仁笃厚,轻财重士,辩于心而诎于口,尽礼敬士,秦之诸子未有及此者,可以为嗣。愿君审计而定之。\"
\"君其反位!\"李斯猛地抬头,做最后的挣扎,\"斯奉主之诏,听天之命,何虑之可定也?\"
赵高冷笑一声,笑声在密室里显得格外刺耳:\"安可危也,危可安也。安危不定,何以贵圣?\"
李斯仰天长叹,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嗟乎!独遭乱世,既以不能死,安托命哉!\"
这一刻,大秦丞相的防线彻底崩溃。
就在二人密谋之时,谁也没有注意到,一缕若有似无的轻烟从寝殿方向飘来,在密室上空凝聚成模糊的人形。嬴政的灵魂悬浮在半空中,难以置信地注视着下方发生的一切。他想要怒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想要阻止,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场背叛的戏码上演。
\"朕......朕横扫六合,一统天下!书同文,车同轨!北逐胡人,南定百越!朕之功业,三皇五帝不及!朕之江山,当传之万世!\"
他的灵魂在虚空中剧烈震颤,却无人能够感知。只见赵高取出诏书,李斯颤抖着手展开绢布。当那方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皇帝玺印重重落在矫诏上时,嬴政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颤抖。
\"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赵高模仿着始皇的笔迹,在绢布上书写着致命的文字,\"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余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匕首,狠狠刺入嬴政的灵魂。他看见李斯在一旁瑟瑟发抖,却始终没有出手阻止。
\"......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将军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
当最后一个字落笔,寝殿外突然刮起一阵狂风,吹得门窗砰砰作响。赵高与李斯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望向寝殿方向。
\"为何要亡于朕之手?为何要毁于这两个奸佞之徒之手?!\"
无边的愤怒、刻骨的怨恨、被背叛的锥心之痛,在嬴政的灵魂深处凝聚成一股磅礴的执念。这股力量越来越强,终于轰然爆发!
似真似幻的巨响中,他感觉自己的灵魂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拉扯,向着未知的远方坠去。最后映入感知的,是赵高与李斯在灯下密谋的身影,是沙丘宫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渐渐模糊的轮廓,是整个大秦帝国在历史长河中投下的最后倒影。
\"朕......不甘心!!!\"
这是嬴政灵魂彻底消失前,最强烈的念头。这声跨越生死的呐喊,注定要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回荡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