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的午后静得发慌,鎏金铜炉里燃着的百合香漫过窗纱,落在铺着云锦地毯的地面上,却暖不透殿内的沉寂。
皇后坐在梳妆台前,指尖捏着枚刚绣好的并蒂莲银簪,针脚细密得能映出人影——这是她为太后准备的寿礼,本想着让太子送去,讨太后欢心,却没想刚绣到一半,就听见殿外传来宫女慌乱的脚步声。
“娘娘!不好了!”贴身宫女锦书掀帘进来,脸色苍白,声音发颤:“前……前朝传来消息,三司会审查明,太子殿下指使暗卫伪造账本、栽赃五皇子殿下,陛下震怒,已下旨将太子殿下禁足东宫,闭门思过!
刘御史也被贬为庶民了!”
皇后捏着银簪的手猛地一顿,针尖刺破指尖,殷红的血珠滴落在雪白的锦缎上,像朵骤然绽开的红梅。
她愣愣地看着那滴血,半晌没回过神来——太子是她唯一的儿子,自小被她护在羽翼下,虽有野心,却从没想过他会铤而走险,用栽赃的手段对付景淮初。
禁足东宫,看似轻罚,却等于断了太子近期接触朝政的可能,再加上之前宫宴楚清颜出彩、景淮初得太后青睐,这一禁足,东宫的势头怕是要彻底弱下去了。
“禁足……多久?”皇后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指尖的血珠顺着银簪滑落,滴在梳妆台上,晕开一小片红。
“传旨的内侍没说具体时长,只说‘待其反省透彻’。”锦书连忙上前,拿出帕子想替她擦去指尖的血,却被皇后抬手避开。
皇后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那棵半枯的老槐树——这棵树是她嫁入东宫那年亲手种的,如今枝桠稀疏,连春夏都难长新叶,倒像极了她如今的处境。
她嫁入皇家三十载,从太子妃到皇后,一路谨小慎微,靠着“端庄温婉”的名声站稳脚跟,可皇上对她,始终隔着一层。
唯有年少时那段时光,是她心底唯一的暖——那时皇上还是四皇子,她是吏部尚书家的嫡女,他在桃花树下为她折枝,说“往后我若得天下,定让你穿遍世间最好的衣”。
后来他真的登了基,却只在她封后那年,送了套绣着“岁岁安”纹样的云锦常服,说“这料子软,适合你”。
这套衣服,她一直压在衣柜最底层,舍不得穿,只在每年他们的定情日拿出来晾晒。
如今太子被禁足,她知道,寻常的求情只会惹皇上厌烦,唯有那点旧情,或许能让皇上对太子手下留情。
“锦书。”皇后转过身,语气已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只是眼底还藏着未散的慌乱:“去把我衣柜最里面的那只紫檀木匣子取来,就是刻着‘岁岁安’的那只。”
锦书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快步走向内室。
那只匣子她见过,每年三月初三,皇后都会亲自擦拭,里面装着的衣服,是皇上登基初年赏赐的,料子是江南进贡的顶级云锦,绣着细密的“岁岁安”纹样,边角还缀着小小的珍珠,是当年最时兴的样式,只是如今已少见人穿。
一会锦书捧着紫檀木匣子回来,打开后,云锦的光泽在殿内漫开,像揉进了春日的暖阳。
皇后伸手抚摸着衣料,指尖触到柔软的纤维,还有那些绣得规整的“岁岁安”字样,眼眶忽然有些发热——那年她生辰,皇上就是穿着玄色常服,亲手将这套衣服递到她手里,说“愿你岁岁平安,也愿我们……岁岁相守”。
可后来,后宫妃嫔渐多,他来坤宁宫的次数越来越少,这句“岁岁相守”,也渐渐被淹没在朝堂的纷争里。
“帮我换上。”皇后脱下身上的石青色朝服,露出里面的月白中衣。
锦书小心翼翼地展开云锦常服,帮她穿上。
衣服的尺寸依旧合身,当年皇上特意按她的身形定制,如今三十年过去,她虽添了些年岁,却依旧能穿得妥帖。
领口的珍珠缀子轻轻垂在颈间,走动时发出细碎的声响,像那年桃花树下,他为她折枝时的脚步声。
“娘娘,这支并蒂莲银簪……”锦书看着梳妆台上的银簪,犹豫着要不要为她戴上。
皇后摇摇头,取过一支素银扁方,簪在发间:“不必,这样就好。”
她要的不是华贵,是那份藏在旧衣里的回忆,是能让皇上想起年少情谊的模样。
换好衣服,皇后对着铜镜整理了衣襟,确认“岁岁安”的纹样清晰可见,才转身对锦书道:“备轿,去御书房。”
坤宁宫到御书房的宫道很长,轿子走得平稳,皇后坐在轿内,指尖反复摩挲着袖口的纹样,心里满是忐忑。
她不知道皇上见了这套衣服,会不会想起过往;不知道他会不会念及夫妻情分,对太子从轻发落。
轿子停下时,御书房外的侍卫连忙躬身行礼:“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走出轿,抬头望着御书房的朱红大门,门楣上的“勤政”二字在夕阳下泛着冷光。
李德全正站在门口,见她来,连忙上前:“娘娘,陛下正在里面批阅奏折,要不要老奴先通报一声?”
“不必,我自己进去就好。”皇后轻轻摇头,推开御书房的门。
皇上正坐在紫檀木御案后,手里拿着三司会审的卷宗,眉头微蹙。
听到脚步声,他抬头望去,在看到皇后身上的云锦常服时,瞳孔骤然收缩,握着卷宗的手顿了顿——这套衣服,他记得,是他登基那年送给她的生辰礼,料子是他特意让人从江南加急运来的,纹样是他亲自选的“岁岁安”,寓意平安顺遂。
“你怎么来了?”皇上的声音比平日温和了些,放下手中的卷宗,指了指御案旁的锦凳:“坐吧。”
皇后走到锦凳旁坐下,没有像往常一样谈朝政或后宫琐事,只是看着皇上,轻声道:“今日翻衣柜,看到这套衣服,想起当年你送我时的模样,便想着穿来给你看看,你看,还合身吗?”
皇上的目光落在她袖口的“岁岁安”纹样上,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那年他刚登基,朝局不稳,是她陪着他处理奏折到深夜,是她在他被太后训斥时默默递上热茶。
后来他后宫渐丰,与她的交流越来越少,甚至忘了,她也曾是那个能与他并肩看桃花的女子。
“合身。”皇上的声音低了些,拿起案上的茶杯,却没喝:“你穿这个,很好看。”
皇后低下头,指尖捏着衣角,语气带着几分试探:“陛下,我听说……太子被禁足了?”
皇上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他做错了事,该罚。
伪造账本、栽赃兄弟,若不严惩,恐难服众,也难让他明白,储君之位,靠的不是阴谋诡计,是民心与能力。”
“我知道他错了。”皇后的声音带着几分哽咽,却依旧保持着端庄:“他自小被我惯坏了,性子急,野心重,却从没想过要伤害谁。
这次……他也是一时糊涂,被猪油蒙了心,陛下,我知道您生气,可他终究是您的儿子,是咱们的儿子……”
她没有说“求您从轻发落”,只是提起“咱们的儿子”,提起那份藏在旧衣里的夫妻情分。
皇上看着她眼底的泪光,又看了看她身上的云锦常服,想起那年桃花树下的约定,心里忽然软了几分——他对太子的野心不满,却也知道,太子是他与皇后唯一的儿子,若真严惩,皇后怕是也承受不住。
“朕知道。”皇上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皇后身边,目光落在她颈间的珍珠缀子上:“禁足东宫,是为了让他反省,也是为了保护他。
如今朝局复杂,他若再掺和进去,恐会被人利用,惹出更大的祸事,待他想明白,朕自会让他出来。”
皇后心里一松,连忙起身躬身行礼:“谢陛下。
臣妾知道,陛下心里始终有他,有咱们这个家。”她抬起头,眼底的泪光未散,却多了几分笑意——这套旧衣,终究是起了作用,皇上虽没明说会缩短禁足时间,却也承诺了“会让他出来”,这已是她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皇上看着她的模样,想起年少时的时光,伸手轻轻拂去她发间的一缕碎发——这个动作,他已多年未曾做过,指尖触到她发间的素银扁方,竟有些陌生的温柔。
“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坤宁宫吧。”他的声音温和了些:“太子那边,朕会让人多照看,不会让他在东宫受委屈。”
“谢陛下。”皇后再次躬身,转身退出御书房。
走到门口时,她回头望了一眼,见皇上正看着她的背影,目光复杂,却没有了之前的冷意。
御书房内,皇上重新坐回御案后,目光落在皇后刚坐过的锦凳上,又拿起案上的三司卷宗,却没再看进去。
他想起皇后身上的云锦常服,想起那些年的桃花与承诺,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他终究还是念及了旧情,或许,这不仅是为了皇后,也是为了那个年少时,还相信“岁岁相守”的自己。
皇后坐在回宫的轿子里,指尖依旧摩挲着袖口的“岁岁安”纹样。
夕阳透过轿帘,落在纹样上,泛着暖光。
她知道,太子的禁足不会太短,东宫的势头也难以立刻恢复,但至少,皇上没有彻底放弃太子,她还有机会,慢慢为太子铺路。
轿子驶过那棵半枯的老槐树,皇后望着窗外,心里默念:你一定要好好反省,娘会帮你,会让你重新站起来。
宫道旁的宫灯渐渐亮起,暖黄的光映着轿帘,将皇后的身影拉得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