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之后,京家老宅彻底被一种无声的悲恸笼罩。
所有鲜艳的色彩仿佛都随之消逝,只剩下大片大片压抑的黑与白。
葬礼在一个阴沉的上午举行。
天空是铅灰色的,低低地压下来,连空气都带着湿冷的寒意。
京家老宅内外,摆满了各界送来的白色花圈,黑色的挽联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像无声的叹息。
来往的宾客皆身着素衣,面容肃穆,低声交谈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重而克制的悲伤。
京妙仪穿着一件崭新的黑色连衣裙,裙摆及膝,领口系着一个白色的蝴蝶结。
这身打扮将她本就白皙的皮肤衬得近乎透明,也让她看起来更加瘦小。
她站在父亲身边,微微低着头,浓密的长睫垂着,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
她没有哭。
从母亲停止呼吸的那一刻起,她的眼泪似乎就彻底干涸了。
她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精致却毫无生气的瓷娃娃,接受着络绎不绝的宾客的慰问。
“节哀顺变,京先生。”
“妙仪还小,请多保重……”
那些或真诚或客套的话语,像隔着水幕传来,模糊不清。
京妙仪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点头都极其轻微。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黑色小皮鞋的鞋尖上,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吸引她的东西。
只有紧紧交握在身前、指节泛白的双手,泄露了她并非全然的麻木。
京雪迎站在稍后一点的位置,同样穿着黑色衣裙,戴着金丝边眼镜的脸上带着符合场合的悲戚与沉稳。
她不时担忧地看向京妙仪,看着她那过分平静的侧脸,心底的忧虑如同外面的天色,沉甸甸的。
她知道,有些悲伤,不是流眼泪就能代表的。
而京妙仪这种死寂般的平静,更像是一场风暴来临前,令人不安的宁静。
顾初妤也来了。
她被妈妈抱着,穿着一身素净的浅灰色小裙子,柔软的头发披在肩头。
她的小脸上带着懵懂的不安,大眼睛怯生生地环视着这满目的黑白和肃穆的人群。
她不太明白“葬礼”具体是什么意思,但她能感觉到这里的气氛和医院那天晚上一样,让人心里发闷,想哭又不敢大声哭。
当她的目光找到站在前面的京妙仪时,眼睛微微亮了一下,下意识地在妈妈怀里动了动,似乎想下去。
但顾妈妈轻轻按住了她,对她摇了摇头。
顾初妤瘪了瘪嘴,只好老老实实地待着,目光却一直紧紧追随着那个黑色的、孤零零的小身影。
她看到很多人走到妙仪姐姐面前说话,但妙仪姐姐一直低着头,不怎么回应。
她看到妙仪姐姐的脸色好白好白,比生病时的自己还要白,嘴唇也没有什么颜色。
她记得以前的妙仪姐姐,虽然也不爱笑,但眼睛是亮亮的,会看着她,会牵她的手。
可现在……现在的妙仪姐姐,好像被一层看不见的、厚厚的冰壳包裹住了。
隔绝了所有人,也包括她。
一种莫名的恐惧和难过,悄悄爬上顾初妤的心头。
她忍不住小声问妈妈:“妈妈,妙仪姐姐……是不是很难过?”
顾妈妈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道:“嗯,妙仪姐姐失去了很重要的人,就像……就像初妤如果见不到妈妈了一样难过。”
这个比喻让顾初妤瞬间瞪大了眼睛,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
她无法想象见不到妈妈会是什么样子。
那一定……一定非常非常难受。
比打针、比吃药、比一个人待在黑屋子里还要难受一千倍,一万倍!
她再次看向京妙仪,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感同身受的悲伤和害怕。
她好想跑过去,抱住妙仪姐姐,告诉她不要难过。
可是,那层厚厚的“冰壳”,让她不敢靠近。
仪式进行的过程中,京妙仪始终保持着那种近乎僵硬的平静。
当哀乐响起,当棺木被缓缓抬起,当周围响起压抑的啜泣声时,她依旧没有抬头。
只有在她微微颤抖的、更加用力交握的手指上,才能窥见一丝她内心正在经历的、无声的海啸。
京父几次红了眼眶,强忍着悲痛,支撑着场面。
他看向女儿的目光,充满了心疼和无措。
他失去了妻子,而女儿,似乎也在以一种他无法触及的方式,渐渐封闭了自己。
葬礼结束后,宾客逐渐散去。
京妙仪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仿佛她的任务还没有完成,还需要继续站下去。
顾初妤被妈妈抱着,准备离开。
经过京妙仪身边时,顾初妤终于忍不住,朝着那个方向,怯生生地、用尽全力地喊了一声:
“……妙仪姐姐?”
声音很轻,带着奶气和不易察觉的哭腔。
京妙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这是自医院那夜之后,顾初妤第一次当面叫她。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目光,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顾初妤脸上。
那双凤眼,依旧清冷剔透,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星光和温度,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的黑暗。
里面没有悲伤,没有愤怒,没有依恋,甚至没有茫然。
只有一片虚无的死寂。
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不,甚至比看陌生人还要冷漠。
那眼神,让顾初妤瞬间噤声,剩下的话语全都卡在了喉咙里。
她的小手无意识地抓紧了妈妈的衣领,被那眼神中透出的寒意冻得微微发抖。
京妙仪只是看了她一眼。
很短的一眼。
然后,便重新低下头,恢复了之前那种隔绝一切的姿态。
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从未发生过。
顾初妤被妈妈抱着离开了。
她趴在妈妈肩上,回头望着那个越来越远的、黑色的、小小的身影,心里又害怕又难过,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她觉得,她的妙仪姐姐,好像真的不见了。
被那个黑色的、叫做“葬礼”的东西,一起带走了。
京雪迎走到京妙仪身边,轻声说:“妙仪,结束了,我们回去吧。”
京妙仪没有回应。
过了许久,她才极轻地动了一下,像是一个生锈的玩偶,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转过身,一步一步,朝着老宅深处走去。
她的背影,在满目黑白映衬下,显得那么单薄,那么孤独。
却又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的倔强。
童年的明媚时光,在这一天,被彻底染上了黑白。
而那个曾经会默默守护、会笨拙安慰的小小身影,也被这沉重的色彩,隔绝在了心门之外。
裂痕,在无声中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