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煞老祖那一声凄厉尖锐的嘶吼,如同一柄烧红的铁钎,狠狠刺入万魔殿内凝固如实质的死寂之中。
“禁忌!主上!他提到了‘新生’的禁忌!”
那声音里蕴含的恐惧,并非伪装,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仿佛“新生”二字是什么不可言说的恐怖咒语,一旦念出,便会召来灭顶之灾。
一瞬间,殿内所有魔头的目光,无论是阴毒、是残忍、是戏谑,此刻都齐刷刷地聚焦在裴砚身上,那目光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剥皮拆骨,探究他神魂深处的秘密。
裴砚的心脏猛地一沉。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为了对抗魔威,顺着“诸神黄死”的逻辑随口延伸出的“新生”概念,竟会捅出这么大一个篓子。
看血煞老祖那吓破了胆的模样,这所谓的“禁忌”,恐怕是牵扯到了连魔界都讳莫如深的天大隐秘。
王座之上,那团吞噬万物的深邃黑暗翻涌得更加剧烈。其中两点猩红光芒,原本如同九幽之下永不熄灭的业火,此刻却骤然收缩,随即又猛地炽盛起来!
显然,万魔之主对血煞老祖的擅自插嘴极为不满,那逸散出的一缕威压,便让远处的血煞老祖如遭雷击,闷哼一声,周身血光都黯淡了三分。
但祂同样对“禁忌”二字,表现出了非同寻常的在意。
那恐怖的、足以碾碎星辰的魔威再次如潮水般涌来,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施压,而是带着一种审讯万物、穷究根源的意志,死死锁定裴砚。
“你,口中的‘新生’,究竟是何物?”
冰冷、不带丝毫感情的质问,在裴砚的脑海中直接炸响,震得他神魂欲裂。
“与那‘禁忌’,又有何关联?”
冷汗,顺着裴砚的额角滑落,滴落在漆黑的地板上,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嗒”。在这死寂的魔殿中,却清晰得如同擂鼓。
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一个悬崖的边缘。
顺着“诸神黄昏”之后的世界,去编造一个符合魔头们想象的,充满毁灭、混乱、邪恶的新世界?这或许能暂时保住性命,但那将是对他身为“说书人”的道心最彻底的扭曲。他的故事,可以描绘邪恶,可以展现黑暗,但根子上,必须有他自己的骨头!
那份属于读书人的风骨,属于一个现代穿越者的底线,让他无法彻底跪伏在魔威之下,成为一个纯粹的喉舌。
可若是不说,或是说错了……下场不言而喻。
万魔之主,没有耐心。
压力一分一分地增加,裴砚感觉自己的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模糊,意识也仿佛要被这无尽的黑暗所吞噬。
放弃吗?
不!
就在这神魂即将被碾碎的千钧一发之际,裴砚的脑中,一道灵光如撕裂夜幕的闪电,骤然划过!
绝望的废墟之上,为何不能绽放出最纯粹的花?极致的黑暗之中,为何不能诞生出一缕最干净的光?
对抗毁灭的,未必是更强的毁灭。
或许,是另一种截然相反,却同样拥有极致力量的东西。
他想起了前世读过的《聊斋》,想起了那个不染尘埃、不知愁苦、一笑能令百花盛开的少女——婴宁。
对!就是她!
裴砚猛地抬起头,原本因承受巨大压力而微微弯曲的脊梁,在这一刻,竟不可思议地重新挺得笔直!他眼中的惶恐与挣扎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澈与平静。
他深吸一口气,胸中的浊气尽数吐出。
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不再是描绘“诸神黄昏”时的激昂、惨烈与悲壮,反而变得如同山涧清泉,柔和而又清澈,带着一股洗涤人心的奇异力量。
“主上,毁灭的尽头,未必只有混沌与虚无。”
“或许,还有一种极致的纯粹与天真,能于焦土之上,悄然绽放,那亦是一种……不一样的‘生机’。”
不等万魔之主那审视的意志再次发作,裴砚已经开始了全新的讲述。
他的语调轻快,带着一丝暖意,仿佛不是身处这阴森可怖的万魔殿,而是在春日午后的阳光下,为三五好友讲述一则有趣的乡野奇闻。
“在遥远的人间,有个书生,于山野间偶遇一位少女。她身着朴素的衣裳,手中拈着一朵杏花,笑容烂漫,不识人间愁苦,其名……婴宁。”
随着“婴宁”二字出口,一股与万魔殿格格不入的、清澈纯净的意境,仿佛一滴清水落入滚油,突兀而又顽强地弥漫开来。
“……她爱笑,见花也笑,闻鸟鸣也笑,甚至看到一只发呆的螳螂,也能笑得前仰后合,宛如一串银铃在风中摇曳。”
裴砚没有动用任何灵力,仅仅是凭借“说书人”的技艺,将婴宁那不识愁苦、纯真无邪的笑靥,描绘得活灵活现。
那笑声,仿佛拥有了生命。
它化作了无形的涟漪,在这座由憎恨、怨毒、杀戮、绝望构筑的魔殿中,悄然荡漾开来。
起初,群魔只是感到些许不适。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就像一个习惯了在臭水沟里打滚的怪物,突然被扔进了阿尔卑斯山的雪泉里,那种干净,对它们而言,本身就是一种酷刑。
“呃啊……”
一个低阶的劣魔最先承受不住,它捂着自己的耳朵,丑陋的脸上满是痛苦,仿佛那清脆的笑声是穿脑的魔音。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魔物发出了焦躁的嘶吼。
它们引以为傲的魔气,在这股纯净的意境冲刷下,仿佛冰雪遇上了烈阳,虽未消融,却变得滞涩、污浊,失去了往日的灵动与凶性。
那些高踞于殿堂两侧的魔将、魔帅们,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他们强行压制着内心的烦躁与厌恶,眼神中的杀意几乎要凝成实质。在他们听来,这故事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愚蠢、可笑、毫无意义,但偏偏就是这种他们最看不起的“纯真”,却让他们感到了发自本能的排斥与威胁。
整个万魔殿,因为一个虚构的少女的笑声,陷入了一片诡异的骚动。
唯有王座之上,依旧死寂。
但,并非毫无变化。
万魔之主那团亘古不变的黑暗,首次出现了一丝肉眼可见的……不稳。
那黑暗的边缘,在“婴宁”的笑声意境中,竟像是被微风吹拂的烛火,极其轻微地摇曳了一下。
虽然只有一瞬,却足以令所有察觉到的魔教高层心神剧震!
主上的心绪……被扰动了?
被一个凡人说书先生,用一个关于“傻白甜”女娃的故事?
这简直比听到天界神主被打落凡尘还要荒谬!
裴砚的讲述告一段落,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静静地站着,等待着最终的审判。他已经亮出了自己最后的底牌,也是他最不像底牌的底牌。
万魔殿内,所有的躁动都随着他话音的停止而平息。
死寂再次降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每一息都如同一个纪元般难熬。
不知过了多久。
就在裴砚以为那毁灭性的魔威会再次降临时,王座之上,那无尽的黑暗深处,忽然发出了一声意义不明的……低笑。
“呵……”
那笑声很轻,却如同九幽之下的寒风,吹过每个人的灵魂。
“有意思……”
万魔之主那冰冷的声音缓缓响起,其中竟带着一丝……玩味?
“本座统御魔域万万年,杀过的神,灭过的佛,比你见过的活人还多。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在本座的面前,讲述如此……‘干净’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