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茶馆内的空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连一丝浮尘都不敢飘动。
那句“今日此地,便是你的葬身之所”带着彻骨的寒意,在每个人的耳边回响,让他们的灵魂都在颤栗。
然而,立于风暴中心的裴砚,却像是一株磐石青松,任凭狂风呼啸,我自岿然不动。
他听懂了她话语里的威胁,更听懂了她声音深处,那几乎要被杀意与绝望淹没的、微弱的呼救。
一颗沉寂了三百年的妖心?
想要重新感受到“活着”?
裴砚的脑海中,无数经典话本如流星般划过。《断桥残雪》、《人鬼情未了》、《画皮》……这些故事固然经典,却都是世人耳熟能详的调子,用来取悦凡夫俗子尚可,想用这些去触动一个活了数百年、心如坚冰的魔教妖女,无异于以卵击石。
必须是一剂猛药。
一剂能够精准刺入她坚硬外壳之下,那片最柔软、最痛苦的旧伤疤的猛药。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楚昭那张美艳得近乎妖异的脸,在那双冰冷的蛇瞳深处,他所看到的孤寂与执拗,此刻愈发清晰。
有了。
裴砚心中尘埃落定。他唇角那抹从容的笑意未减分毫,反而多了一丝了然。
“姑娘想听一个能让心‘活’过来的故事。”
他将手中的折扇“唰”地一声合拢,不是惊堂木,却比惊堂木更具气势。他用扇骨轻轻敲了敲桌面,发出清脆的回响。
“那裴某,今日便为姑娘说一段……《狐缘·三世碑》。”
没有动用任何系统伟力,没有召唤那惊世骇俗的书魂显化。这一次,裴砚要用的,仅仅是声音,以及倾注于声音之中的,最纯粹的情感。
楚昭狭长的蛇瞳微微眯起,舔了舔红唇,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意,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摆出一个慵懒而审视的姿态。
狐妖?书生?又是这种老掉牙的戏码。她倒要看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小书生,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话说上古青丘,有一灵狐,餐风饮露,苦修千年,终得化形。其容貌之美,可谓是倾国倾城,媚骨天成。”
裴砚的声音清朗温润,如山间清泉,缓缓流淌。开篇的语调不疾不徐,带着几分话本传奇的悠远意境。
“为渡命中注定的‘情劫’,她化名‘青衫’,入世修行。于江南烟雨中,邂逅了一位进京赶考的穷书生……”
故事的开篇,是一幅绝美的画卷。才子佳人,一见倾心,西窗剪烛,红袖添香。裴砚将那份初遇的美好,描绘得如诗如画,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带着江南水汽的温润与甜腻。
茶馆里的众人,紧张的心弦稍稍放松,沉浸在这才子佳人的风月故事中。
楚昭嘴角的笑意更浓,眼神中却也多了几分轻蔑与不耐。
就这?
这就是他所谓能“拨动心弦”的故事?真是……可笑至极。
然而,就在她几乎要失去耐心的瞬间,裴砚的语调,毫无征兆地一转!
“然,天道无情,凡人寿数终有尽时。书生虽有她灵力庇佑,官运亨通,终究难逃生老病死。当书生躺在病榻之上,白发苍苍,气息奄奄之时,狐妖才惊觉,凡人百年,于她千年道行,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裴砚的声音陡然变得低沉沙哑,那份清泉般的温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岁月侵蚀后的苍凉与沉重。
“她不甘!她不信!她可是千年狐妖!她逆天而行,不惜耗损五百年道行,以本命精血为引,强行为书生续命!”
说到此处,裴砚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癫狂与凄厉,仿佛他就是那个眼看爱人将逝,不顾一切的狐妖!他的手掌握紧,青筋凸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生生撕扯出来的!
“她做到了……可换来的,不过是书生苟延残喘的十年。十年后,油尽灯枯,魂归地府,任她神通盖世,也再无回天之力!”
那种极致的付出,换来的却是更深的绝望。这份痛,透过裴砚的声音,如同一根根冰冷的钢针,刺入每个听客的心里。
楚昭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已经彻底凝固。她端着茶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青葱玉指的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这故事……似乎和她想的不太一样。
裴砚并未停歇,他双目微闭,仿佛完全沉浸在了故事的悲伤之中,声音变得悠远而飘忽。
“狐妖不信情缘就此了断,她守在奈何桥边,苦等百年,看尽了无数魂魄轮回,终于……让她等到了书生的转世。”
一丝希望,在所有听客心中升起。
“那一世,他是一个富甲一方的商贾。当狐妖满心欢喜,化为故人模样出现在他面前时,看到的,却是他怀抱着已有身孕的妻子,满眼宠溺。他看着她,眼神里只有陌生、警惕,与一丝被她绝世容颜惊艳后的贪婪。前尘旧事,忘得一干二净!”
“他不记得了……他不记得了!”裴砚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悲鸣,“狐妖不甘,她不懂!她强行介入,用尽媚术,想要唤醒他的记忆,却被他那贤惠的妻子视为祸水,被他视为纠缠不休的妖物!最终,一场大火,商家宅院化为灰烬,他与妻儿,尽数葬身火海……”
“轰!”
楚昭手中的青瓷茶杯,应声而碎!滚烫的茶水混着瓷片溅了她一手,她却毫无所觉。
那双妖异的蛇瞳中,轻蔑与玩味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风暴来临前的阴沉与复杂。
悲剧……更大的悲剧!
“第二世……第三世……”裴砚的声音已经变得麻木,那是一种绝望到极致的麻木,仿佛灵魂都被抽空。
“她一次又一次地寻找,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她找到了转世为将军的他,却只能眼睁睁看他战死沙场;她找到了转世为乞丐的他,却被他为了一个馒头,将她送给的定情信物卖掉……”
“她最初那份纯粹的爱恋,在一次次的轮回与遗忘中,渐渐化为了深入骨髓的偏执!凭什么?凭什么只有我记得!凭什么我要受这般苦楚!”
裴砚猛地睁开双眼,眼中竟隐有血丝,他死死地盯着楚昭,仿佛质问的不是故事里的天道,而是眼前的她!
“那份执念,成了她的心魔!她的修为不再精进,反而日渐衰退,千年道行毁于一旦!青丘灵狐,仙气尽散,妖心蒙尘,周身竟开始环绕起……一丝若有若无的魔气!”
堕入魔道!
这四个字,像是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楚昭的心上!
她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呼吸变得急促,那张娇艳的脸上血色尽褪。
她仿佛看到了自己。
从那只为爱痴狂的狐妖身上,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份求而不得的痛苦,那份被情劫困锁三百年的迷茫与挣扎,那份由爱生恨,由执念险些成魔的过往,感同身受,不,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裴砚的声音终于恢复了平静,却是一种死寂之后的平静,带着一丝悲悯与解脱。
“最后,她累了,也终于懂了。她回到了与书生初遇的山崖,耗尽最后一丝法力,将三世情缘,一笔一划,尽数刻于崖壁之上。那石碑,名为‘三世碑’。”
“碑成之日,她站在碑前,痴痴地看了许久许久,最后……露出了一丝微笑,那是她千年以来,最美,也是最释然的笑。”
“而后,青烟一缕,随风而散。”
“从此世间,再无青丘痴狐,只留下一座无字碑,诉说着一段……求而不得的过往尘缘。”
“啪。”
折扇轻轻合拢,落在桌上。
故事,说完了。
整个临安一品茶楼,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沉浸在那无尽的悲伤与苍凉之中,久久无法自拔。
楚昭低着头,一动不动,无人能看清她的表情。那乌黑的长发垂下,遮住了她绝美的侧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不知过了多久。
“嘀嗒。”
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氛围中,显得格外清晰。
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从她低垂的脸颊悄然滑落,越过破碎的瓷片,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那一袋幽暗的魔晶之上。
泪珠与魔晶碰撞,发出的,竟不是水滴声,而是一声宛如玉碎的轻响。
那滴泪,仿佛蕴含着三百年的冰霜与孤独,瞬间将那颗被砸中的、蕴含着磅礴能量的极品魔晶……冻出了一丝裂痕!
她终于缓缓抬起头。
那双曾充满了残忍、霸道、杀意的蛇瞳,此刻竟是水光潋滟,一片迷茫与凄然。她痴痴地看着裴砚,像是溺水之人,看到了唯一能拯救自己的稻草。
她忽然凄然一笑,那笑容里,再无半分甜腻与伪装,只剩下无尽的悲楚与脆弱。
“好一个……好一个《狐缘·三世碑》……”
她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颤抖,一字一句地问道:
“你说,若我……便是那只狐妖……”
她顿了顿,眼中最后一丝坚冰融化,化作了漫天的水汽,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轻声问道:
“你……可能为我解此情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