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涌动
新法推行已有三月,江州府衙内却依旧暗流涌动。
李牧之站在窗前,望着庭院中那棵百年银杏。秋风乍起,金黄的叶片簌簌落下,铺满了青石板地面。他手中捏着一封匿名信,信纸已被攥得发皱。
“李大人明鉴,江州各县仍行旧制,税赋加倍,百姓苦不堪言。新法如一纸空文,望大人彻查...”
这已经是本月第三封匿名举报信了。
门外传来轻叩,主簿赵文远躬身而入:“大人,各县县令已到齐,正在议事厅等候。”
李牧之微微颔首,将信纸仔细折好塞入袖中:“走吧。”
议事厅内,六县县令分坐两侧,见李牧之进来,纷纷起身行礼。李牧之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坐在右侧首位的张崇山身上。
这位长源县令年约四十,面庞清瘦,眼神锐利,是新法推行以来表现最为积极的地方官员。三个月前,他第一个上书表示全力支持新法,并详细呈报了实施计划。
“诸位请坐。”李牧之在主位落座,“今日召集各位,是想了解新法推行情况。圣上对此极为重视,特命我巡察各地实施进展。”
各县县令依次汇报,言辞恳切,数据详实,无不表明新法正在顺利推行。轮到张崇山时,他起身拱手:
“回大人,长源县已全面实施新法。税赋已按新标准征收,徭役制度也已改革,百姓无不感念圣上恩德。”他呈上一本厚厚的册子,“此乃详细记录,请大人过目。”
李牧之接过册子,随手翻阅。账目清晰,条目分明,看似无懈可击。
“张县令办事果然周到。”李牧之合上册子,语气平淡,“既然如此,明日我便前往长源县实地察看,也好将你的经验推广至其他各县。”
张崇山面色不变,眼中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下官荣幸之至。我这就派人回县准备迎接大人视察。”
会议结束后,李牧之单独留下赵文远。
“文远,你怎么看?”
赵文远沉吟片刻:“张县令的汇报天衣无缝,但...”
“但什么?”
“但近来从长源县逃荒至府城的流民反而增多了。下官曾询问几人,皆言税赋沉重,难以承受。”
李牧之从袖中取出那封匿名信:“你看看这个。”
赵文远读完信,面色凝重:“若信中内容属实,那张崇山便是阳奉阴违,欺上瞒下的大罪。”
“所以我要亲自去看一看。”李牧之目光深邃,“你准备一下,我们不等明日了,今日午后便微服前往长源县。”
秋日午后,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官道上。李牧之与赵文远扮作商人模样,骑马向长源县方向行去。
沿途所见,田地荒芜,村落萧条。与各县县令汇报的“百姓安居乐业”大相径庭。
行至半途,忽见前方一群衣衫褴褛的农民围在一起,喧哗声中夹杂着哭泣。李牧之策马上前,只见几个衙役正在强行拉走一名少年。
“官爷行行好,我家就这一个劳力,他被带走了,我们老两口可怎么活啊!”老妇人抱着衙役的腿哭诉。
衙役一脚踢开老妇人:“滚开!朝廷征役,谁敢不从!”
李牧之下马上前:“且慢!新法规定,徭役已改为募役,且不得强征独子,你们不知吗?”
衙役打量着他,嗤笑道:“哪里来的多管闲事的?在长源县,张县令的话就是法!说什么新法旧法,赶快滚开,否则连你一起抓去服役!”
赵文远正要亮明身份,被李牧之眼神制止。他掏出些银两,递给衙役:“官爷辛苦,这点小意思请收下。我只是好奇,张县令真的敢不执行朝廷新法?”
衙役掂了掂银子,脸色稍缓:“看你是个明白人。告诉你,在长源县,张县令就是王法。什么新法,表面上做做样子罢了。税赋徭役,一点没少,反而加倍。”
“为何无人上报?”
“上报?”衙役冷笑,“前任县丞因试图向府城递状,全家都已‘意外身亡’。谁还敢多嘴?”
待衙役带走少年后,李牧之扶起地上的老妇人,又塞给她一些银两。
老妇人泪眼婆娑:“多谢善人。这张县令简直比土匪还狠啊!说是按新法征税,实则加倍收取。缴不起税的就强征服役,多少人被活活累死在工地上...”
离开老妇人后,李牧之面色铁青。
“大人,我们现在是否亮明身份,直接拿下那些衙役?”赵文远问道。
“不,打草惊蛇。我们要找到确凿证据。”李牧之沉思片刻,“你先回府衙调兵,以巡查为名,明日抵达长源县。我继续暗访,收集证据。”
赵文远犹豫道:“大人独自一人太危险了。”
“无妨,我自有分寸。”
二人分别后,李牧之继续向长源县行去。越接近县城,景象越发凄惨。道路两旁常见新坟,田间劳作的多为老弱妇孺。
傍晚时分,李牧之抵达县城。城门口贴着新法告示,字迹工整,内容详实。然而守门士兵却对进出百姓任意盘剥,稍有不从便拳打脚踢。
李牧之找了一家客栈住下,向伙计打听情况。伙计见他衣着体面,只含糊其辞:“客官是外地人吧?长源县的事,少打听为妙。”
深夜,李牧之正准备歇息,忽听窗外传来急促脚步声和压低的人声。他从窗缝望去,只见几个黑影正在敲击对面房间的门。
“巡检司查夜,开门!”
门开后,黑影一拥而入,随即传来打斗和惨叫声。不多时,一人被拖出房间,借着月光,李牧之认出正是日间那位老妇人的邻居。
“冤枉啊!我什么都没做!”那人喊道。
为首的差役冷笑:“胆敢向外界传递消息,就是死罪!带走!”
李牧之心头一凛,难道自己的行踪已经暴露?还是另有隐情?
待差役离去,李牧之悄悄来到对面房间。屋内一片狼藉,地上散落着纸页。他捡起一张,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竟是记录张崇山罪状的状纸。
突然,门外传来脚步声。李牧之迅速藏身屏风后。
两个差役去而复返:“仔细搜搜,还有没有同党留下的东西。”
差役们翻检一番,似乎未有发现。“看来就这一份,已经烧得差不多了。走吧,回去交差。”
待差役离开,李牧之从屏风后走出,手中紧紧攥着那页未被发现的状纸。
次日清晨,长源县衙鼓声大作,县衙正门敞开。
李牧之身着四品官服,在赵文远及一队官兵护卫下,径直走入县衙公堂。
张崇山匆忙迎出,面色惊讶却很快恢复镇定:“不知李大人提前到来,下官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无妨。”李牧之径直走上公堂主位,“本官听闻长源县新法推行有力,特来实地察看。请张县令将税赋、徭役档案全部取出,本官要亲自审核。”
张崇山面色微变,随即笑道:“大人远道而来,不如先歇息片刻,容下官备宴为大人接风洗尘。”
“不必,公务要紧。”
张崇山眼神闪烁,只得命人搬来账册。李牧之仔细翻阅,账面完美无瑕,与昨日所见实情截然不同。
“账目做得不错。”李牧之合上最后一册,目光如炬,“但本官沿途所见,百姓困苦,田地荒芜,与账上所记大相径庭。张县令作何解释?”
张崇山躬身道:“大人明鉴,近年天灾频发,收成不佳,非下官所能控制。下官已竭尽全力推行新法,减轻百姓负担。”
“是吗?”李牧之从袖中取出那页状纸,“那这上面所列的强征赋税、滥用徭役、草菅人命,又当如何解释?”
张崇山面色终于变了:“这...这纯属诬告!定是那些刁民不满朝廷政令,编造谣言...”
突然,堂外传来喧哗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冲破卫兵阻拦,跪在堂前高喊:“青天大老爷!草民有冤要诉!”
李牧之认得此人,正是昨日那位老妇人的丈夫。
“带上来。”
老者跪在堂前,泣不成声:“大人!小民的儿子被强征服役,昨日竟被抬回一具尸体!衙役说是失足坠亡,可浑身是伤,明明是被活活打死的啊!”
张崇山厉声喝道:“胡说八道!分明是你儿子自己不守工地规矩,意外身亡!来人,把这疯老头拖下去!”
“慢着!”李牧之阻止道,“既然有冤情,本官自当受理。”他转向老者,“你可有证据?”
老者从怀中掏出一件血衣:“这是小民儿子临终前托人带出的,上面有他的血书!”
李牧之展开血衣,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张崇山私设刑堂,虐杀役工,隐瞒真相...”
张崇山见状,突然大笑起来:“李大人,你真以为能在我的地盘上动我吗?”他击掌三声,县衙四周突然涌出大批武装士兵。
赵文远立即拔剑护在李牧之身前:“张崇山!你想造反吗?”
“造反?”张崇山冷笑,“长源县天高皇帝远,在这里,我就是王法!李大人,你若识相,就带着完美报表回府城交差。若不然...”他使个眼色,士兵们刀剑出鞘。
李牧之面不改色:“张崇山,你果然胆大包天。不过...”他也从袖中取出一枚信号弹,点燃引信。
信号弹冲天而起,在天空中炸开一朵红云。顿时,县衙外杀声四起,大批官兵冲入县衙,将张崇山的人马团团围住。
“你...你早有准备?”张崇山面色惨白。
李牧之站起身,威严无比:“本官既来,岂会无备?张崇山,你阳奉阴违,欺压百姓,罪证确凿!拿下!”
张崇山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直扑李牧之:“我就是死也要拉你垫背!”
赵文远挥剑格挡,却被张崇山击退。眼看匕首就要刺中李牧之,突然一声弓弦响动,一支箭矢精准地射中张崇山手腕。
匕首落地,张崇山惨叫着被官兵制服。
李牧之向箭矢来处望去,只见一个蒙面人站在县衙围墙上,对他微微颔首,随即消失不见。
那人身形,似乎有些眼熟。
三日后,李牧之在长源县公开审理张崇山一案。百姓纷纷前来诉冤,罪状堆积如山。
张崇山被革职查办,押赴府城候审。李牧之暂代县令之职,开始真正推行新法,减免赋税,释放被强征的役工。
离任前日,李牧之在书房整理卷宗,忽见窗台上放着一封书信。
展开信纸,上面只有一行字:“新法虽好,然地方积弊已久,张崇山之流非个例。大人任重道远。”
字迹与之前的匿名信一模一样。
李牧之推开窗,望向远方层峦叠嶂的山脉。秋风掠过,已是寒意凛然。
他知道,这仅仅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