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世堂的清晨,照例是被药香唤醒。
福伯碾药的碌碡声均匀而沉稳,像这间老铺子重新安定下来的心跳。经历了几番风波,生意虽未至门庭若市,却也稳中有升,多是口耳相传而来的街坊熟客,或是对西医高昂费用望而却步的升斗小民。林闻溪乐于沉浸于此,于脉案药性间琢磨他的“融汇”之道,窗外沪上的风云激荡,似乎暂时被隔绝在外。
然而,这日清晨的宁静,却被一辆无声滑至门前的黑色流线型轿车打破。那车通体锃亮,阳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与周遭嘈杂破败的街景格格不入。车门打开,先下来一位穿着藏青色中山装、戴着白手套的精干男子,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方才恭敬地拉开后座车门。
一位身着锦灰色暗纹长衫、手持文明杖的中年男人缓步下车。他约莫五十上下年纪,面容清癯,眼角有着深密的纹路,神色间是一种惯于发号施令的平静,不怒自威。他并未立刻进门,而是抬眼看了看济世堂新挂的匾额,目光在那“济世”二字上停留片刻,若有所思。
福伯早已停下碌碡,有些无措地看向林闻溪。这等气派的人物,不像寻常问诊的。
林闻溪放下手中的《衷中参西录》,起身相迎。来人已踱步进来,视线在店内简朴却洁净的布置上一掠而过,最终落在林闻溪身上。
“阁下便是林闻溪林医生?”他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鄙人姓杜,杜文甫。”
林闻溪心中微凛。杜文甫?这名字他隐约听过,沪上实业巨子,旗下不仅有纱厂、船运,更传闻与多家西洋药房、医疗器械行关系匪浅,是沪上倡导“医学维新”的代表人物之一,与宏济医院的钱助理等人过从甚密。他怎会来此?
“杜先生大名,如雷贯耳。不知驾临小店,有何指教?”林闻溪保持礼节,心中警惕。
杜文甫微微一笑,笑容却未达眼底:“指教不敢当。杜某今日是慕名而来,请林医生出手救人。”
“哦?不知病患是?”
“小女。”杜文甫语气微沉,“数月前忽染怪疾,遍请沪上中外名医,西医说是神经衰弱,中医有言思虑伤脾,有言阴虚火旺,汤药针石用了无数,却日渐消瘦,精神恍惚,近日更是水米难进……听闻林医生虽年轻,却身兼中西之长,常有奇思妙手,故特来相请。”他话语说得客气,眼神却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林闻溪的皮囊,看清内里究竟有几分成色。
林闻溪沉吟。杜家小姐的病听起来确实蹊跷,汇聚中西名医竟都束手无策?而杜文甫此人,立场鲜明偏向西医,如今却屈尊降贵来请他这个守着“草根树皮”的年轻中医,其中意味,耐人寻味。是死马当活马医的真 desperation,还是另有所图?
“杜先生,贵千金的病症听来复杂,晚辈才疏学浅,恐……”
“林医生不必过谦。”杜文甫打断他,文明杖轻轻顿地,“杜某虽推崇新学,却也明白‘白猫黑猫,捉住老鼠便是好猫’的道理。若能治好小女,酬劳随你开口,济世堂日后在沪上,杜某也可保其安稳。”他话语平淡,却抛出了一个令人难以拒绝的诱惑——不仅是金钱,更是来自沪上实力派人物的一道“护身符”。
与此同时,那沉默的随从悄然上前一步,虽未言语,却带来无形的压力。
这不是请求,是裹着糖衣的命令。拒绝了,不仅得罪权贵,恐怕日后真会寸步难行。
林闻溪抬眼,迎上杜文甫深邃的目光。他忽然想起钱助理那日的嘲讽,想起李巡官查照时的刁难。这或许是一个机会,一个不仅能证明自己、更能为困境中的中医争一口气的机会, albeit 风险巨大。但若接下,是否意味着接受了某种“招安”,与杜文甫代表的势力捆绑?
“医者父母心。”林闻溪缓缓开口,心中已有决断,“病患当前,晚辈自当尽力。但需事先言明,中西医理各异,晚辈之法或许与众不同,若杜先生信得过,请允我全权斟酌,期间无论用针用药,还望勿要干涉。若信不过,则另请高明。”
杜文甫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料到这年轻人敢提条件。他仔细打量林闻溪,见其目光澄澈,态度不卑不亢,倒是多了几分兴趣。
“好!就依林医生所言。”杜文甫点头,“请随我来。”
杜公馆位于法租界西区,是一栋气派的西式花园洋房,铁艺大门缓缓开启,轿车驶过修葺整齐的草坪。屋内更是极尽奢华,水晶吊灯、波斯地毯、西洋油画,与济世堂的简朴恍如两个世界。
杜小姐的闺房更是布置得精致如同鸟笼,空气中弥漫着西药水与名贵香料混合的怪异气味。少女躺在柔软的西式大床上,面色苍白如纸,眼窝深陷,气息微弱,确实是一派油尽灯枯之象。
林闻溪摒除杂念,静心诊察。望其神色、舌苔,闻其气息,问其病发经过与感受(侍女代答,小姐已无力言语),最后细致切脉。脉象浮细无力,似有若无,如葱管中空,确是气血大亏之极。但细辨之下,却又发现其尺脉深处隐有一丝极细微的弦紧之象,与表面虚象不符。
他又注意到床头柜上摆满了各种西药瓶罐和喝剩的参汤药盏。他拿起一瓶西药,看了看标签,是当时流行的镇静安神类药物。
“这些药,小姐服用多久了?” “快三个月了,起初能睡会儿,后来就没用了,人也越来越没精神。”侍女小声回答。 林闻溪又看了看之前中医开的方子,多是滋补厚腻之品。
他心中渐渐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想。此症或许初起只是情志不舒,肝气郁结,却被大量镇静西药强行压制,更迭进温补,导致气机郁闭更深,邪不得出,反耗真元,成了现在这般虚中夹实、虚实夹杂的危重局面。若再一味进补或镇静,恐真回天乏术。
“杜先生,”林闻溪转身,神色凝重,“令嫒之症,确属疑难。非重剂不能挽回。但我需用针砭之术先行开通郁闭,后续汤药也绝非寻常补剂,甚至可能初时看来更为凶险,您可能应允?”
杜文甫眉头紧锁,盯着床上爱女,又看看林闻溪坚定的眼神,沉默良久,终于重重一点头:“既请先生来,一切但凭先生做主!”
林闻溪不再多言。取出针囊,选长针数支。他并未选取常规补气养血穴位,反而取穴多以疏泄肝胆、通调气机为主。运针之时,手法亦非单纯的补泻,时而轻捻慢提,时而快速震颤,以气驭针,感应着那微弱气机在患者体内的细微变化。
一番施为,他额角亦见微汗。收针不久,一直昏睡的杜小姐忽然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呻吟,眉头蹙紧,似乎极为痛苦。
旁边侍立的西医护士立刻紧张起来,看向杜文甫。杜文甫脸色也是一变。
林闻溪却道:“无妨,气机初动,邪有外达之兆。取纸笔来。”
他开出的方子更是令人瞠目:并非参茸归芪,反而以柴胡、枳实、芍药、大黄等疏泄通下之药为主,剂量斟酌却极为大胆。
那家庭西医拿到方子,只看一眼便失声道:“这怎么行!小姐如此虚弱,怎堪这等虎狼之药?!”
杜文甫看向林闻溪,目光如炬。
林闻溪坦然回视:“郁金沉疴,非猛药不能去。此方并非单纯攻伐,意在开通道路,使补力能达。服后或许会有腹泻呕恶,正是郁结外排之象。一剂之后,我自有后续安排。”
赌!这是一场巨大的赌博!赌他的判断,赌杜文甫的决心,也赌这少女的生机。
杜文甫死死盯着林闻溪,仿佛要从他脸上找出丝毫心虚或欺骗。室内落针可闻,只有杜小姐微弱的呼吸声。
最终,杜文甫深吸一口气,对管家沉声道:“照方抓药,立刻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