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世堂的门槛,似乎一夜之间被踏低了三寸。
自那日清晨,灰衣人悄然离去,只留下一句“人,我带走。情,日后必报”以及一个沉甸甸的、装着远超诊金数额银元的素布钱袋后,林闻溪的生活便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再难恢复平静。
老乞与灰衣人的出现与消失,像一个隐秘的注脚,短暂地惊动了故事的篇章,旋即又被日常的洪流迅速覆盖。真正的变化,源于林闻溪雨夜施针救回垂危伤者的奇闻,经由那夜围观的两个洋医生和苦力之口,在这片华洋杂处、既崇尚新奇又根植传统的沪上街区,不胫而走。
“济世堂的小郎中,几根银针就能止住大出血!” “比西医的止血钳还快!” “真的假的?那不是神乎其技?”
好奇、质疑、惊叹……种种目光投向这间原本门可罗雀的医馆。先是左邻右舍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前来诊治头疼脑热,见林闻溪望闻问切细致,用药虽仍是草木根茎,却往往能奏奇效,且他从不排斥询问病人是否曾服用西药,甚至会斟酌调整方剂。口耳相传,信任便一点点堆积起来。
福伯脸上的愁容渐消,算盘珠子的声响变得轻快。他忙着抓药、记账,偶尔望着诊桌前沉稳专注的林闻溪,眼中是欣慰,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人怕出名。
林闻溪却无暇他顾。他沉浸于一种艰难的平衡与探索。诊桌上,一边是祖父传下的泛黄脉案和青囊书卷,另一边是麦克莱恩所赠的体温计、听诊器、血压仪。他尝试着用西医的解剖知识印证经络腧穴,用细菌学说重新思考温病派的“戾气”理论。
来看诊的,也不再仅仅是附近居民。有穿着工装、满手油污的工厂工人,因工友被机器轧伤,西医院费用高昂,抬来求他救命;有裹着小脚、从浦东远道而来的老妪,坚信“洋人的药水治标不治根”,非要小郎中号脉调理宿疾;甚至还有一两个穿着学生装的年轻人,好奇地来见识“传说中的中医绝技”。
济世堂仿佛一株枯木,逢春吐绿,重现生机。但这生机,也引来了更多的目光。
一日午后,阳光斜照进堂内。林闻溪刚送走一位哮喘稍平的老者,正低头记录病案。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在门外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进来的是几个穿着黑色警察制服的人,为首的是个面色焦黄的巡官,叼着烟卷,眼神倨傲地扫视着店内。
“谁是掌柜的?” 福伯连忙迎上:“官爷,您这是……” “有人举报,你们这里无证行医,售卖不明药材,扰乱市场。”巡官吐出一口烟圈,手指重重敲了敲柜台,“执照拿出来看看!”
林闻溪起身,从柜台后取出早已备好的行医执照和药铺备案文书,平静地递过去。那是他父亲早年办下的,虽显陈旧,却手续齐全。
巡官漫不经心地翻看着,眼神却不时瞟向药柜和里间的诊疗区域。“你这执照,年头不短了。现在规矩多了,光是这些恐怕不够。”他语气放缓了些,意有所指,“听说……你这儿还给人动针见血?这可不是寻常开方抓药,出了事,谁担待?”
林闻溪心下明了,这是借题发挥。他尚未回答,门外又进来一人,正是宏济医院的那个钱助理,脸上挂着虚伪的笑。
“哟,李巡官?这么巧?”他故作惊讶,随即转向林闻溪,“林先生,别误会。我只是路过,看到警局的弟兄们,过来看看是否需要帮忙。李巡官,林先生是留学回来的高材生,医术是有的,可能就是不太懂咱们这儿的新规章。大家都是为民众健康着想,有话好说嘛。”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施压之意昭然若揭。
林闻溪目光扫过钱助理,落在李巡官脸上,缓缓道:“不知有哪些新规章,还请明示。济世堂合法经营,治病救人,从未敢忘‘责任’二字。至于针灸,乃中医正统技法,源远流长,有何不可?”
他的不卑不亢让李巡官有些下不来台,脸色一沉。钱助理则笑道:“林先生年轻气盛,是好事。但医学进步,总得讲科学证据不是?您那一套,自己相信无妨,若用来……”他话音未落,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让让!让让!林医生!林医生救命啊!” 一个壮实汉子背着一个半大小子冲了进来,那孩子右腿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像是被什么野兽咬过。汉子满头大汗,语无伦次:“码头……货仓那条恶狗……咬的!西医院要先交十块大洋才给看!俺哪有啊!”
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触目惊心。 李巡官和钱助理都皱起了眉头,下意识后退一步,嫌恶地掩住口鼻。
林闻溪却立刻上前:“快,抬到里面床上!福伯,准备清水、纱布,还有我调制的解毒生肌膏!拿针来!” 他完全无视了旁边的警察和钱助理,全神贯注于伤者。
清洗伤口,银针迅刺周围穴位止血镇痛,然后敷上深绿色的药膏,动作流畅而沉稳。那孩子原本惨白的脸色渐渐缓过来,呻吟声也弱了下去。
整个过程,李巡官和钱助理就站在一旁,看着,一句话也插不上。周围闻讯围拢过来的街坊窃窃私语。 “看看!这才是救人的样子!” “就是!见死不救,算什么医院!” “官老爷们就会为难好人……”
李巡官的脸色愈发难看,钱助理的笑容也僵在了脸上。他们原本想借“规矩”压人,此刻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最直观的“救人”事实衬得灰头土脸。
“哼,手续……下次备齐!”李巡官最终悻悻地扔下一句话,将执照塞回林闻溪手里,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 钱助理深深看了林闻溪一眼,没再说话,转身离开。
危机暂解。林闻溪细细嘱咐那汉子护理须知,分文未取。汉子千恩万谢,背着孩子离去。
经此一事,济世堂的名声更响了几分。然而,林闻溪抚摸着那枚被退回的、边缘已磨损的旧执照,心中并无轻松。他清楚地看到,那枚险些被夺走的执照,和那夜老乞腕上模糊的徽章,以及钱助理、李巡官之流带来的压力,本质并无不同——都是这纷乱时局中,衡量、约束甚至剥夺“资格”与“生存”的印记。
医道非独术,更涉世道人心。 祖父的话,他此刻有了更深切的体悟。仅仅有医术,远远不够。
傍晚,闭馆之后,林闻溪独自坐在灯下。他翻出祖父留下的那只小铁盒,里面除了几枚旧印章,还有那枚他从老乞腕上依稀瞥见、却刻骨铭心的徽章图样的临摹纸片——那夜之后,他凭记忆画下的。
齿轮,禾穗,还有一角模糊的……烽火台? 这绝非普通旧军人的标识。它背后代表着什么?那灰衣人又是什么身份?他们为何隐匿于市井,又为何对济世堂似乎格外关注?
这些问题,像暗流在平静的表象下涌动。而桌案另一头,则摆着周振邦昨日寄来的信。信纸精美,字里行间洋溢着在西洋医院备受重用、接触最新医学科技的喜悦,末了,仍不忘劝他:“闻溪兄,沪上中西医之争如火如荼,逆势而为实属不智。以你之才,若肯来我院,前途必不可限量,何苦困守那间旧馆,与草木金石为伍?”
两种力量,一隐一显,都在拉扯着他。
他提笔,想给梁启远写信探讨中医实验室研究的可能,又想问问顾静昭,在教会医院是否见过类似徽章的线索。最终,却只是将笔搁下。
窗外,月色清冷。沪上的夜晚,霓虹闪烁,却照不尽所有黑暗的角落。
济世堂迎来了新的主人,也迎来了新的风波与谜团。脚下的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