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山长才匆匆赶回,连声道歉,说是被公务绊住了。
他又询问了几句文书之事,马文才与祝英台皆对答如流,显然已处理妥当。
山长颇为满意,又对马文才昨日壮举称赞了几句,便让二人回去了。
走出山长书房,夕阳已将廊道染成金色。
祝英台只觉得方才那段时间过得飞快,心中似乎装了很多新的东西,又似乎更加迷茫了。
“今日多谢英台相助。”
马文才在她身侧,语气温和却依旧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文才兄客气了,我并未帮上什么。”祝英台忙道。
马文才微微颔首:“天色不早,回去歇息吧。”
说罢,便转身朝着甲字房的方向走去,背影挺拔孤直,没有半分留恋。
祝英台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又回想方才在书房中他侃侃而谈、偶尔流露隐忍的模样,心中那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愈发强烈。
他就像一本充满奥秘的书,每每以为读懂了一页,翻过去却发现后面还有更深的内容,引人忍不住想要继续探究下去。
而她并不知道,山长的临时被请走,以及书房那恰到好处的独处时光,皆是马文才昨日便已通过观砚巧妙安排的。
甚至那关于枫叶与潮汐的话题,也是他早已准备好的、用来引导她思绪的饵料。
狩猎,需要的是耐心与技巧。
而今世的马文才,无疑是“个中高手”。
他不再急于靠近,而是开始编织一张无形的网,一步步吸引着那只好奇的蝶,主动飞向他的掌心。
自那日书房独处后,祝英台发现自己越发难以将目光从马文才身上移开。
课堂之上,她会不自觉地去寻找他那挺拔的身影。
讨论学问时,她会格外留意他精辟的见解。
甚至偶尔在回廊相遇,他仅是微微颔首示意,也能让她心头微跳。
与之相对的,她与梁山伯的相处,虽依旧自然亲切,却似乎少了些以往那种毫无间隙的依赖与悸动。
她仍会与他一同温书散步,但心思却时常飘远。
连梁山伯这般迟钝之人,也隐约察觉到了她的几分心不在焉,只是憨厚地将其归咎于她近日心事繁多。
而另一处院落,则是另一番光景。
祝英齐自黄良玉下葬后,便彻底沉沦于悲痛与自责之中。
终日借酒消愁,形容憔悴,往日那个英挺沉稳的祝家八公子仿佛换了个人。
玉兰则抓住了这个机会,每日亲自熬煮醒酒汤、准备清淡饮食,不顾他最初的暴躁驱赶,默默守候,悉心照料。
她的温柔与坚持,如同涓涓细流,一点点渗透着祝英齐冰封死寂的心湖。
祝英台虽心中牵挂兄长,但因着深深的愧疚与那日兄长暴怒的阴影。
始终不敢轻易前去探望,只得从玉兰或下人口中探听零星消息,心中亦是备受煎熬。
又过了几日,许久未曾主动出现的祝英齐,竟然来到了祝英台的斋舍门外。
他依旧消瘦,胡茬未净,眼窝深陷,但那双眸子却不再是死寂的灰暗,而是重新燃起了一丝沉静却坚定的光。
“九妹。”他开口,声音沙哑,却不再狂躁。
祝英台打开门,看到兄长这般模样,先是吓了一跳,随即眼眶瞬间就红了:“兄长……”
祝英齐看着她,眼中掠过深深的复杂情绪,有悲痛,有愧疚,最终化为一声长叹:“进去说话。”
兄妹二人相对而坐,一时无言,空气中弥漫着难言的悲伤与隔阂。
良久,祝英齐才艰难地开口:“九妹,我……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祝英台猛地抬头,泪水滑落:“兄长何出此言!该道歉的是我!若不是我……”
“不。”祝英齐打断她,摇了摇头,语气沉痛却清晰。
“良玉的事,错不在你。是那秦京生猪狗不如!而我……当日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将一切罪责都推到你身上,对你说了那些混账话,还……还险些对你动手。是兄长对不起你。”
他这番话,显然是经过深刻反思后而来。
这些时日,玉兰的默默陪伴,酒精的麻痹,以及痛到极致后的麻木,反而让他逐渐清醒过来,看清了许多事。
祝英台听着兄长的道歉,看着他眼中真切的悔意,这些日子积压的委屈、恐惧、愧疚瞬间决堤。
她扑进兄长怀里,失声痛哭起来:“哥……我不怪你……我真的好怕……好怕你永远都不理我了……”
祝英齐抱着妹妹,这个一向坚强的汉子也忍不住湿了眼眶,轻轻拍着她的背:“傻丫头,是哥不好……哥怎么会不理你……”
兄妹二人相拥而泣,多日来的隔阂与心结,似乎在这泪水中渐渐融化。
情绪稍定后,祝英齐替妹妹擦干眼泪,神色变得郑重起来:“九妹,我决定回去了。”
祝英台一怔:“回去?回上虞?”
“嗯。”祝英齐点头。
“家中还有许多事务需要打理,我不能一直在此消沉下去。良玉……她也一定不希望看到我这副模样。”
他说起“良玉”二字时,声音依旧会颤抖,却不再是最初那般崩溃绝望。
祝英齐看着妹妹,目光慈爱又带着一丝担忧:“我走了之后,你一个人在书院,定要万事小心。遇事……可多与文才兄商议。他……是个有担当、可信赖之人。”
经过这些事,尤其是马文才处理秦京生和后续事件的手段,让他对马文才的看法大为改观。
祝英台听到兄长提及马文才,脸颊微热,低下头轻轻应了。
书院门口,车马已备。
祝英齐与几位相熟的学子简单话别后,目光最终落在一旁默默垂首的玉兰身上。
他走上前,郑重一揖:“这些时日,多谢玉兰小姐悉心照料。英齐感激不尽。”
玉兰抬起头,已是泪眼婆娑,她急忙用帕子拭泪,却越拭越多。
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出完整句子:“祝公子……言重了……一路……一路保重……”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只能化作最寻常的告别。
她深知此次一别,山长水远,惊恐再无相见之期。
心中酸楚难以自抑,眼泪如同断线的珍珠,滚落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