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包扎妥当,观砚收拾好东西,无声地退了出去,并细心地带上了房门。
屋内顿时只剩下他们二人。
夕阳的最后余晖透过窗棂,将房间染上一层暖金色,却驱不散那若有若无的暧昧与尴尬。
祝英台站在榻前,有些手足无措,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马文才缓缓将中衣拉好,遮住了包扎好的伤口。
动作依旧从容,只是脸色依旧苍白。
他抬眸看向局促不安的祝英台,忽然开口道:“观潮之事,不必放在心上。换作他人,我亦会出手。”
他这话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刻意拉开距离。
祝英台闻言,心中莫名一涩。
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鼓足勇气道:“文才兄何必妄自菲薄?今日若非是你,换作他人,谁有那般胆识与能耐?”
“这岂是寻常‘会出手’便能做到的?你明明……”
她顿住了,后面“受了重伤还强撑”的话没好意思说出口,但眼神已然说明了一切。
马文才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地反驳,微微一怔,看着她那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和亮晶晶的眼眸。
那压抑的情绪极快地掠过,快得让人抓不住。
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缓和了些许,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不可察的无奈。
“逞强之事,日后不必再提。你也回去歇着吧。”
他再次下了逐客令。
祝英台对他的情绪转变莫名的失落,只好点了点头,轻声道:“那文才兄好生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说完,她转身快步离开了房间,心却跳得飞快。
内心深处是一颗投入心湖的小石子,漾开圈圈涟漪。
而屋内的马文才,在她离开后,目光却久久停留在那扇关上的房门上。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榻边那只小巧的药瓶,眼中是藏都藏不住的柔情。
翌日,书院课业照旧。
马文才手臂受伤之事并未声张,他只以“偶感风寒”为由,将射御等需要剧烈活动的课程暂缓,但经学策论等课程依旧出席。
课堂之上,他依旧坐在前排,身姿笔挺,只是偶尔会几不可察地微微蹙眉,似是牵动了伤口。
这般隐忍强撑的模样,落在一直暗中留意他的祝英台眼中,更添几分难以言喻的魅力与心疼。
课间休息,祝英台正与梁山伯讨论着先生方才讲解的疑难之处,山长身边的仆役却走了过来。
对着祝英台和马文才拱手道:“马公子,祝公子,山长请二位去一趟书房,似是有关昨日观潮之行后续褒奖及文书记录之事,需二位协助核实一二。”
祝英台微微一愣,下意识地看向马文才。
马文才面色如常,只淡淡颔首:“有劳引路。”
两人便一同向山长书房走去。
梁山伯看着他们并肩离去的背影,眼中掠过一丝淡淡的失落,却并未多想,只道是山长看重二人。
及至山长书房,陈子俊山长却并不在室内,只有一名书吏在整理文书。
那书吏见二人到来,忙躬身道:“马公子,祝公子,山长临时被太守府来人请去商议要事,特意吩咐,请二位稍候片刻,他将速回。”
“案上有几卷关于昨日观潮盛况及……及马公子义举的记录初稿,山长嘱托请二位先看看,可有疏漏或不妥之处。”
说罢,书吏便退了出去,还细心地掩上了房门。
书房内顿时只剩下马文才与祝英台二人。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书卷陈旧的气息,静得能听到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祝英台顿时觉得有些局促起来,目光不知该落向何处。
马文才却似乎浑然不觉,自顾自走到书案前,拿起那几卷文书。
粗略翻阅了一下,随即抽出一卷,递向祝英台,语气自然平静。
“英台,你来看这篇。其中关于潮势的描述,似乎与你我昨日所见略有出入。”
他的态度太过坦然,仿佛真的只是来协助校正文书的。祝英台只好按下心中那点异样,走上前接过文书,依言看去。
两人便就着文书的内容,低声讨论起来。
马文才见解独到,往往能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所在,言语精辟,令祝英台暗自佩服。
而他偶尔因抬手翻阅文书时,微微蹙眉的小动作,又总是能恰到好处地提醒祝英台他身上的伤,让她忍不住出言关切:“文才兄,你的伤……”
“无妨。”
他总是这般轻描淡写地带过,随即又将话题引回文书之上,神情专注认真。
这种专注于正事、却又无意间流露脆弱的姿态,比直接的讨好或关怀更具杀伤力。
祝英台不知不觉便沉浸在与他的讨论中。
时间悄然流逝。
山长却迟迟未归。
讨论间隙,马文才状似无意地走到窗边,望着窗外一株已然红透的枫树。
忽然淡淡道:“英台可知,这枫叶为何秋日便会转红?”
祝英台正在思索方才一处用典,闻言下意识答道:“盖因蓐收司秋,掌刑杀而显威仪;羲和浴日,遗金乌之赤翎。风伯削千山为笔,蘸九霄晚霞,遂染就这满岫离火、遍野赤绡。君且观之,岂非娲皇补天时,炼石流焰凝于木末?”
马文才转过身,眼中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赞赏。
“英台果然博览群书。见解不错。只是这枫叶看似绚烂夺目,实则是凋零前最后的挣扎与绽放。”
“犹如世间许多事,许多人,盛极之下,往往暗藏转折与危机。”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便如这钱塘潮,看似磅礴浩荡,无可匹敌,然其来去皆有定时,其力虽猛,却终有尽时。”
“真正难测的,反而是人心,看似平静无波,其下却可能暗流汹涌,甚至能掀起比自然之力更为可怕的波澜。”
他这番话,似是感慨自然,又似意有所指,带着一种与他年纪不符的深沉与通透。
祝英台听得怔住,不由想起良玉姐姐的悲剧,想起秦京生的卑劣,心中顿生感触,喃喃道。
“文才兄说的是……人心叵测,有时确实比滔天巨浪更令人防不胜防。”
马文才看着她若有所悟的神情,知道自己的话已在她心中激起了涟漪。
他不再多言,只是重新拿起一卷文书,仿佛刚才只是随口感慨。
恰到好处的沉默,反而更引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