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氏城外的晨雾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联军士兵用断裂的枪矛拨开层层叠叠的尸骸,腐臭的气息混杂着未干的血腥味。
泰宁军的青甲散落得到处都是,有的甲片被劈成两半,有的沾满暗红的血渍。
朱瑾拄着一柄卷刃的长剑,站在自家士兵的尸堆前,看着亲卫将最后一具尚能辨认的尸体抬上担架。
“一万五……现在只剩一万零三百。”亲卫低声报出数字,声音带着颤抖。
“将军,咱们还能再战。”亲卫试图安慰。
他望着远处忠义军的玄甲阵列,那些士兵正有条不紊地掩埋尸体、救治伤员,阵型严整忙而不乱。
朱瑾一拳砸在身旁的树干上,青袍下的伤口迸裂出血,染红了掌心:“耻辱!通许被张先追着打,尉氏又损了近五千弟兄,我朱瑾还有何面目回兖州见父老?”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却死死咬着牙不让眼泪落下,泰宁军的大旗还立着,他这个主将就不能倒下。
感化军的营地同样一片死寂。
时浦看着士兵们将伤员抬进临时搭建的帐篷,每抬进一个,就从怀里摸出一根算筹扔在地上。
那些算筹是他特意找人刻的,每根代表一百名徐州子弟。
当最后一根算筹落下时,地上总共只有三十九根,一万子弟兵,回来的不足四千。
“招讨使大人,该进帐歇歇了。”亲卫递上水壶。
时浦老泪纵横:“徐州老家的娘们都在盼着男人回家……我带出去一万,回来四千,怎么跟她们说?”
天平军的损失稍轻,却也折损了三千精锐。
朱瑄清了清嗓子,对不远处的朱瑾高声道:“贤弟,胜败乃兵家常事!咱们还有弟兄在,等养好了伤,总能把场子找回来!”
他的声音洪亮,却掩不住眉宇间的疲惫,昨日为了掩护联军侧翼,他最精锐的斩棘都几乎拼光了,都指挥使朱勤的尸体至今没找全,只寻到半块染血的红袍。
宣武军的营地弥漫着压抑的气氛。
朱温站在帐内,听着朱珍汇报伤亡。
“主公,我军折损四千余,李唐宾的先锋营只剩三百人。”
朱珍低着头,不敢看朱温的眼睛,宣武军还从未经历过如此惨烈的厮杀。
朱温捏碎了手中的茶杯,他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李烨的忠义军呢?他们损失多少?”
“忠义军损失两千余人,霍存的锐士都作为预备队还保持着完整建制,赵猛的陷阵都损失不大。”
朱珍的声音低了几分,带着难以言说的滋味,同样是大战,差距却如此明显。
朱温走到舆图前,指尖重重戳在尉氏的位置,指节发白:“传令下去,宣武军进驻尉氏县城,修补城墙,清理街道。”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算计,“告诉弟兄们,城中的粮草、财货,优先补充咱们的人。谁要是敢私藏,别怪我朱温翻脸不认人!”
他要借着占领县城的机会,尽快恢复实力,绝不能让李烨的忠义军压过宣武军一头。
与其他各军的混乱不同,忠义军的营地秩序井然。
李烨正在检查伤兵,一名断了腿的士兵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额头上布满冷汗。
李烨蹲下身,亲自为士兵包扎伤口,动作轻柔:“忍着点,这夹板是用桑木做的,轻便又结实。等回了濮州,我让人给你换副好的,保证不耽误你将来种地。”
士兵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哽咽道:“主公,俺还能打仗……”
“当然能。”李烨拍了拍他的肩膀,“等伤好了,跟我去打陈州,把蔡州贼的粮仓抢过来,让弟兄们都吃饱饭。”
赵猛、葛从周、张归霸等将领站在一旁,脸上虽有疲惫,眼神却依旧锐利。
“主公,诸军都需要休整,短期内怕是无法再战。”葛从周低声道,将名册递过来,“咱们的伤兵需要尽快后送,弓箭和甲胄也得补充。”
李烨接过名册,上面密密麻麻记着伤亡士兵的姓名和籍贯。
他翻过最后一页,抬头道:“传令下去,全军休整三日,伤兵全部送回濮州医治。同时派影鼠的人渗透蔡州,打探秦宗权的动向。”
秦宗权绝不会善罢甘休,这场胜利只是暴风雨前的短暂平静。
......
蔡州城内,秦宗权的帅府弥漫着血腥味。
卢瑭跪在地上,甲胄被打得粉碎,露出背上深可见骨的鞭痕。
秦宗权背对着他,正用手指摩挲着墙上地图,上面用朱砂标注着各州县的位置。
听到卢瑭的动静,他缓缓转过身,双眼因暴怒而赤红,像两团燃烧的鬼火:“废物!五万大军,你告诉我只剩百余人?”
他突然一脚踩在卢瑭的脸上,皮靴碾过他的鼻梁,发出“咔嚓”的脆响,“尉氏丢了,我的粮草线断了,你让我拿什么喂饱弟兄们?”
卢瑭的牙齿被踩碎,含糊不清地求饶:“主公饶命……末将愿戴罪立功,去夺陈州的粮仓……”
“立功?”秦宗权冷笑一声,拔出腰间的弯刀,刀身在烛光下泛着冷光,“你的人头,就是最好的功劳!”
他猛地挥刀,卢瑭的头颅滚落在地,眼睛还圆睁着,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死了。
滚烫的血喷溅在秦宗权的长袍下摆,他却毫不在意,用卢瑭的头发擦了擦刀上的血污。
帐内的诸将吓得瑟瑟发抖,连大气都不敢喘。
有个裨将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秦宗权立刻看过去,眼神像毒蛇:“你在怕什么?”
裨将“噗通”跪下,磕头如捣蒜:“末将……末将是觉得卢瑭死有余辜!”
秦宗权这才收回目光,看向帐下的悍将申丛。
申丛身材魁梧,眼神锐利如鹰。
“申将军,你说该怎么办?”秦宗权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申丛上前一步,抱拳朗声道:“主公,尉氏之败,是卢瑭无能,非我军之过!如今联军新胜,必然骄纵,我军应集中兵力,奇袭陈州!陈州乃中原重镇,粮草充足,拿下陈州,既能断联军左臂,又能解决我军粮荒!”
秦宗权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好!你立刻传我将令,让孙儒从泗州撤军,与张志的部队会合,共计五万大军,务必在十日之内拿下陈州!”
他顿了顿,又指向另一名将领王皋,“你随我去许州,鹿宴弘那厮敢私藏粮草不听号令,我亲自去摘他的狗头,让他知道背叛我的下场!”
王皋吓得脸色惨白,却只能硬着头皮应道:“末将遵令!”
他心里清楚,跟着秦宗权去许州,多半是要去屠城的,这位主公向来用鲜血立威。
泗州城头,孙儒踏着断矛登上城楼。
五万大军在城外列阵,玄甲映着淮水的波光,甲叶碰撞声如雷贯耳。
城破后的第三日,府库中的金银被搬空,粮仓储量足够全军三月之用,连士兵的靴底都沾着抢来的绸缎,淮南的富庶,远超蔡州军的想象。
“将军,庐州外围已破,先锋杜棱请示是否攻城!”亲卫单膝跪地,呈上战报。
帐内的烛火映着孙儒棱角分明的脸,“秦宗权的信使来了?”
帐外立刻押进一名浑身是伤的信使,他挣扎着递上密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主公……命将军即刻撤军,与张志合兵,驰援陈州……”
“驰援?”孙儒冷笑一声。
“将军,秦宗权在中原被联军缠住,正是咱们扩张的好时机!”
大将刘建峰率先开口,“泗州已得,庐州指日可下,淮南十四州唾手可得!何必回去做他的马前卒?”
决胜都指挥使马殷在一旁附和:“刘将军说得是。中原藩镇混战,秦宗权自顾不暇,咱们据淮南富庶之地,招兵买马,不出三年就能自成霸业,到时候谁还敢指手画脚?”
龙骧都指挥使雷壮图皱起眉头:“可主公毕竟是咱们的旧主……”
“旧主?”刘建峰打断他,“当初咱们跟着主公打黄巢,九死一生,他给了咱们什么?如今淮南遍地金银,难道要拱手让人?”
孙儒沉默着擦拭腰间的横刀,刀刃映出他眼中的挣扎。
他想起十年前在蔡州,秦宗权光着膀子给他包扎伤口,两人分食一块发霉的饼;可眼前的淮南,城郭连绵,稻田万顷,比十个蔡州加起来还富。
“将军,”刘建峰往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秦宗权残暴嗜杀,失尽人心,早晚必败。咱们不如趁此机会独立,打出淮南节度使的旗号,传檄各州,响应者必众!”
帐内鸦雀无声,烛火的噼啪声格外清晰。
孙儒的手指在刀柄上摩挲片刻,将刀归鞘,发出“呛”的一声脆响:“我孙儒不是忘恩负义之辈。秦大哥待我不薄,如今他有难,我不能坐视不理。”
“将军!”刘建峰急得满脸通红。
“不必多言。”孙儒的声音斩钉截铁,“传我将令,杜棱率先锋营即刻从庐州撤军,马殷负责押运粮草,刘建峰殿后,三日之内,全军开拔,驰援陈州!”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等咱们击破联军,再回头取淮南不迟!”
诸将虽心有不甘,却不敢违令,抱拳领命而去。
帐内只剩孙儒一人时,他望着淮南的地图,突然一拳砸在“庐州”二字上,那座城已被杜棱的先锋营撕开一道口子,破城只在旦夕之间。
三日后,庐州城下的蔡州军突然拔营而起。
正在城头督战的杨行密看着远处绵延的烟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的甲胄被箭射穿七处,左臂的伤口用布带草草缠着,身后的士兵只剩不到两千,连守城的滚木都快用完了。
“将军,蔡州军……真的撤了?”亲卫揉着眼睛,以为是幻觉。
杨行密没有回答,只是扶着垛口,望着蔡州军消失的方向。
他不知道孙儒为何突然撤军,但这突如其来的喘息,无疑给了他一条活路。
城头上的士兵爆发出震天的欢呼,有人甚至哭了出来,他们守住了这座城。
杨行密突然转身,对亲卫道:“快,清点伤亡,修补城墙,再派斥候打探孙儒的动向。”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而此时的蔡州军大营,孙儒正勒马立于淮河岸边。
五万大军如黑色长龙,正沿着官道向陈州进发。
他回头望了一眼淮南的方向,横刀在阳光下闪着冷光,等他击破联军,淮南终究是他的囊中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