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教她读《史记》时,会把难懂的字句拆开来讲。
是北境的雪夜里,他怕她冻着,把自己的披风裹在她身上,说“师父皮糙,不怕冷”。
可他有誓言在身。
“一生不娶妻妾,不留子嗣”。
那誓言刻在西州的石碑上,传遍了北境,也像根刺,扎在她心里。
她知道他为何立誓。
早年先帝在位时,对握有兵权的藩王总多几分忌惮,他那样的人,宁肯自缚手脚,也不愿让皇室生疑,更不愿连累身边的人。
可如今不一样了。
新帝登基后,三次召他入京,赐了金印,赏了封地,甚至在朝堂上说“有南辰王在,朕睡得安稳”。
前几日阿姑从京中回来,还说皇帝见了漼家递的奏折,连批注都带着温和。
“漼氏忠良,朕信得过。”
皇室的忌惮淡了,漼家的根基稳了。
就像漼风能从阿舅那里求来一线生机,他的誓言,是不是也能有松动的余地?
风从暖亭的帘缝里钻进来,带着红梅的香。
时宜拢了拢斗篷,想起漼风刚才的样子。
明明得了“妾”的名分,却还是急着去报信,仿佛只要能靠近一步,就不算输。
她何尝不是在等一步?
只是她的路,比漼风更难些。
漼风面对的是宗族的规矩,她面对的是他亲口立下的誓言,是刻在碑上、容不得半分含糊的“一生无妻无子”。
可漼风能为了大师姐,在清河郡跪两天两夜,她呢?
她能做些什么?
“小姐,天凉了,回屋吧。”
侍女轻声提醒。
时宜点点头,却没动。
她望着漼风远去的方向,那里的阳光正斜斜地铺在石板路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忽然想起周生辰曾跟她说过的话。
他说“凡事只要肯等,总有希望”。
那时她以为是说战事,如今才懂,或许也能说别的。
或许……
等他下次来中州接她,她可以问问?
不必说破心意,就旁敲侧击地提一句。
问问他如今北境安稳,朝堂清明,那石碑上的字,是不是也能松松了?
就像漼风那样,哪怕只是问一句,也是往前挪了一步。
廊下的红梅又落了几朵,落在她的斗篷上,轻轻的。
时宜伸手拈起一片花瓣,指尖触到那点柔软的红,心里忽然亮了些。
漼风能为了大师姐奔波,她也能为了他等。
等西州的信使来,等他踏入这漼府的门,等一个或许渺茫、却值得期盼的未来。
就像这院里的红梅,明知冬寒,也还是要朝着有光的地方开。
她转身往回走时,脚步比来时轻了些。袖袋里的《西域图记》硌着掌心,那里面画着雁门关的城楼,画着西州的雪,也画着她偷偷描下的、他握笔的样子。
总会有那么一日的吧?
她想。
等他解了誓言,等她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边,就像漼风想护着宏晓誉那样,她也想,陪他看北境的雪,看中州的梅,看往后的岁岁年年。
城外军营的校场刚收了操练的队伍,残雪被马蹄踏得碎白,风里还飘着甲胄相撞的余响。
宏晓誉刚解了披风上的霜,指尖还沾着护心镜上的寒气。
方才带队巡查哨卡,在风口站了两个时辰,此刻耳尖还冻得发红。
“将军,方才好像见漼将军的马往这边来了。”
亲兵递过暖汤时多嘴提了句。
宏晓誉握着汤碗的手顿了顿,抬眼望向营门方向。
果然见那匹熟悉的乌骓马踏雪而来,马背上的人影裹着玄色锦袍,离着还有丈远,就见他翻身下马,几乎是踉跄着往这边奔。
“晓誉!”
漼风的声音撞在风里,带着喘,还没站定就攥住她的手腕,掌心烫得惊人。
“我成功了!”
宏晓誉望着他通红的眼尾。
那是连日赶路熬出来的红,鬓角还沾着没拂净的雪沫,可眼里亮得像落了星子。
她心里猛地一跳,握着汤碗的手指紧了紧,喉间发紧。
“你……”
“我阿爹同意了!”
漼风晃了晃她的手,声音里的雀跃压都压不住。
“他应了我娶你!我在清河郡跪了两天两夜,姑母也帮着说情,他总算松口了!”
宏晓誉怔怔地望着他,眼里的霜气一点点化了,漫出些湿意。
方才在哨卡顶风站着时,她还在想,若是漼宗主实在不允,大不了她再等些时日。
等她在军营里再立些功,或许能让漼家瞧着,她不是只会舞刀弄枪的粗人。
可此刻听见“同意”两个字,心口像是被暖汤烫了似的,又热又麻。
“真的?”
她轻声问,声音发颤,还带着不敢信的慌。
“真的!”
漼风从怀里掏出那只羊脂玉镯,塞到她手里,玉镯温凉,却衬得她掌心发烫。
“这是姑母给你的,说往后在漼家,她护着你。”
宏晓誉捏着玉镯,指腹摩挲着上面温润的纹路,忽然笑了。
笑的时候眼角弯起来,露出点少女的娇憨,哪还有半分军营里“宏将军”的冷硬。
她连珠炮似的问,
“那你阿爹说没说什么时候办事?是在清河郡办,还是在中州?我要不要提前备些东西?还有,我见你阿爹该说些什么?他……他知道我的身世吗?我爹娘早逝,是跟着师父在军营长大的,这些会不会让他嫌弃?”
一连串的问题撞过来,漼风先是愣了愣,随即跟着笑。
笑里带着点松快,又有点心疼。
他原还怕她听了消息会沉不住气,可瞧着她这慌里慌张的模样,才知她是真的开心,是打心底里盼着和他过日子。
“不急着办事。”
他按住她的手,让她别慌。
“等过了这阵雪天,姑母说会亲自来商量。你见阿爹时不用多说话,阿爹虽严,却不是不讲理的人。”
他顿了顿,才低声道。
“你的身世……阿爹知道。但他没说什么,你别放在心上。”